墨岐抱着酒坛,坛口溢出的紫金色酒雾还在空气中盘旋。看着他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刀疤,在烛火下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冥夜突然开口问道:“为何不能炼?”
墨岐脚步顿在铁砧旁,火星子溅上他破布鞋都没反应。“小子,有些事儿知道了未必是福。”他声音闷在喉咙里,像被酒坛子堵住了嘴,“这刀...魔性太重。”
“魔性?何为魔性何为人性?”冥夜追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储物戒。黑刃的铸造图纸,此刻就静静的躺在储物戒指之中。
墨岐突然转身,独眼在火光下泛着血丝:“老夫见过很多所谓的邪器、甚至魔器。可没有一件能够与你这图纸上的兵刃相比:三棱锯齿锁煞...…骨纹噬血吞魂....…分明是拿活人魂魄当炉料!”他越说越激动,罗圈腿撞到铁架,震得满墙的刻刀叮当作响。
“炼这把刀,得集‘天材、地险、人命’三大禁忌,所需要的材料,不是世所罕见的异宝,就是万金难求的奇珍。有些材料,更是需要要闯入四大禁地去寻找。你以为四大禁地是什么地方?是你想去就去,想来就来的地方吗?”墨岐咆哮的声音在冥夜耳边炸响。
墨岐继续说道:“材料难寻还只是其中之一。你可知道炼器时,得拿炼器之人心头血引煞,一但控制不好,炼器之人就会被第一个吸成干尸。同时,在熔炼材料时,执器之人,还得用精血不停的浇灌,将精血与材料完美融合,从而达到人器共生的条件。这起码要耗费执器之人七成以上精血。老夫是图你这几坛酒连命都不要了?”墨岐越说越激动。
冥夜沉默了一瞬,“我知道难,很难。”他语气平淡,银白长发在他无形的气下势骤然离体飞卷,宛如被投入狂流的雪缎。每一缕发丝都绷成锐利的弧线,根根分明地逆着夜风炸起,“但我必须炼。”
墨岐胸膛不断起伏,目光在冥夜脸上疯狂游移,脸上浮现出了与平日里那奸滑似鬼完全不同的形象,显然被冥夜的话气的不轻。
下一刻,他竟抓起桌上的淬火钳砸向丹炉,火星子溅得满墙符文忽明忽暗:“你可知道,千年前老夫祖师就是炼制邪器遭了反噬,魂魄被绞成碎片吞噬殆尽,连重入轮回都做不到。你当血炼之刃真是兵器?那是个会吃人的煞物、魔物!”
冥夜看着他突然癫狂的模样,袖中手指微微收紧。他从未见过墨岐如此失态。这个平日里见了酒就挪不动步的老东西,此刻竟用他那乌黑枯瘦的手揪扯着稀疏的白发,仿佛那每一根发丝都系着陈年往事。
“好,我不问了……”冥夜深深吸了口气,不再继续追问,指尖白光轻轻闪过,三坛刻着玄冰纹路的青黑色酒坛便从储物戒里飘了出来。酒坛朝着墨岐的方向轻轻推去,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面前的铁砧上。
坛口还没掀开,那股凛冽的酒香就跟凝成了看得见的雾气似的,呼地一下弥漫开来,带着玄冰髓的清冽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冥夜低声说了句,“老头,谢谢你……”,话音落时,尾音好像都被这酒香裹得柔柔软软的,散在空气里。
墨岐佝偻的背脊猛地僵住,浑浊的眼瞳里先是掠过一丝复杂的波动,像寒潭被投入石子般泛起不忍的涟漪,可那凛冽酒香刚一漫过来,他干裂的嘴唇就不自觉地哆嗦着,枯瘦的手指在半空虚悬着,想抓又猛地顿住。
那双手像是被什么绊住了,既想够向酒坛,又透着几分迟疑的瑟缩。他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一半魂儿被酒香勾得发颤,另一半却在皱纹里藏着拧巴的犹豫,浑浊眼底的光忽明忽暗,不知是贪酒的热望,还是对眼前人那点说不清的顾念在较劲。
他颓然跌坐于铁砧前,那双常年沾染淬火药水、变得乌黑干枯的手,此刻正用力抓挠着头顶稀疏的花白头发,几缕枯发被狠狠拽下,混着铁砧上的铁锈簌簌掉落。额角青筋如蚯蚓般突突跳动,苍老的面容因极致的挣扎而扭曲。平日里嗜酒如命的墨岐,却在此时三缄其口,守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执念,生生将涎水咽回了腹中。
青黑色酒坛的“寒渊焚梦”在铁砧上排成一列,坛口封泥尚未裂开,已有丝丝缕缕的异香渗出。那香气初闻如雪山融冰滴落在幽潭,在燥热的炼器坊内凝成一道的香雾。
墨岐喉结狠狠滚动,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坛身上凝着的金红色灵力结晶。那是用九叶忘忧草与魔域烬梦花提纯的灵液,光是飘散的气息,就让他后槽牙泛起酸甜的痒意。
“你当老夫……”他嗓音沙哑得像砂纸碾过生铁,后半句却被喉头翻涌的酒瘾呛得走了调。“寒渊焚梦”那冰火交织的异香钻进来,连骨髓里沉眠的疲惫都被熨得发酥。
“唉……!”
夕阳将辕门的旗杆拉成斜长的影子,冥夜坐在青石上,手中酒坛已见了底。银白长发被晚风掀起几缕,掠过他苍白的侧脸时,能看见下颌线比半月前更显锋利。他在想墨岐最后那句话:“会吃人的煞物”。
黑刃的图纸,是他复刻了前世记忆中的模样,他只觉得那黑刃,就是杀戮道的极致体现,却未想过墨岐会如此忌惮。“逆走符文引暗劲...”他低声复述着老炼器师的话,指尖在石面上勾勒出刃鄂的弧线,“难道这符纹真这么可怕?”
更让他在意的是墨岐突然的颓唐。那个为了半坛酒能把祖传刻刀当暗器扔人的老东西,竟会为了一把还只是图纸的刀放弃几坛极品灵酒。风卷起他袖口时,露出腕间尚未完全消退的冰蔓痕迹。那是“玄冥镇狱劲”与血脉之力共生的证明。或许,这把黑刃的邪性,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中军大帐内,萧震天捏着储物戒的手指微微发颤。暗卫队长垂首站在帐中,甲胄上的血玉坠子还沾着边境的风沙:“陛下说,这些材料若不够,后续还会有材料送来。”
陆九渊凑上前,瞳孔因震惊而收缩:“这...这是万毒窟的化骨蚁毒液?西漠古战场的血祭朱砂?”他抓起一块流转着幽光的晶体,“凝魂晶!居然有两颗完整的?”
萧震天猛地合上戒指,灵力波动震得帐内烛火骤亮:“陛下这是...…要打造禁忌杀器?”话一出口便觉失言,连忙看向旁侧的冥月。公主殿下正望着帐外,银白月光落在她发间的玉簪上,折射出清冷的光。
“还有……”暗卫队长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三公主殿下托人带来消息,说有两位小公子执意要见七皇子殿下。”
话音未落,帐帘被猛地掀开。哥哥牵着弟弟站在门口,四岁的男孩躲在兄长身后,露出半张与一年多前别无二致的小脸,只是那双曾因毒素而灰蒙的眼睛,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帐内堆积如山的灵材。
冥夜掀帘而入时,恰好对上男孩的目光。他记得这双眼睛。在三公主医馆的那天,弟弟中毒垂危,哥哥抱着他冲进医馆,而自己因不能暴露自己,只能用玄黄九针暂时压制了毒素。
“您是...七皇子殿下?”哥哥的声音发颤,眼前少年一头银白长发垂至腰间,身形已超过十五岁的自己,唯有眉宇间那股疏离的清冷,还残留着当年轮椅上病弱皇子的影子。
“三阴绝脉散。”冥夜蹲下身,指尖悬在男孩腕间寸关尺上,“毒素已慢慢开始侵及心脉,如果再晚半年便回天乏术了。”
哥哥“噗通”跪下,磕头时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闷响:“求殿下救舍弟!当年在皇城,若不是殿下...我弟弟早成了乱葬岗的枯骨!”
冥夜扶住他颤抖的肩,余光瞥见萧震天欲言又止的神情。帐内灵材的灵光映在他眼底。
“不行…”冥夜还未开口,一旁的冥月稚嫩却斩钉截铁的话语便在大帐中响起,“阿夜,你的身体还未恢复,现在不能再使用那针法。”
冥夜将跪在地上的哥哥拉了起来,这才走到冥月身前,看着这个满眼都是为自己担忧的姐姐,冥夜心中一暖,“放心吧姐姐,施针不会影响我的身体。”冥夜轻声说道,他跟姐姐撒了个谎。
“不行就是不行…阿夜,我可是你姐姐。”冥月说完可能是觉得自己气势不够,“再说了,不是还有“九转清魂丹”吗?”冥月倔强的抬着头看着冥夜,寸步不让。
冥夜洒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冥月的小脑袋,“九转清魂丹,是以备不时之需,万一我哪天不在的时候,是用来急救的。真的不会有事的,再说了,姐姐还信不过我吗?”
“可是……”
“去帐外等着。”冥夜转身对哥哥说道,同时看向陆九渊,“陆前辈可愿助我?”
陆九渊立刻会意,上前出手封住了男孩“膻中”、“神门”、“心俞”三处大穴,并以自身灵力护住男孩心脉。
冥夜指尖已腾起一簇猩红火焰。那火焰翻涌着极寒与灼烧之力,瞬间将帐内温度降至冰点,却又在触及男孩皮肤时化作柔和的光流,顺着冥夜施针的穴位渗入体内。
“锁魂…”有着陆九渊帮助封住心脉,冥夜直接动用鬼隐十三针的第二针。冥夜脸色因施针,瞬间变得煞白,未恢复的身体也在轻微的颤抖。冥月赶忙拿出灵绸帕,轻轻擦拭着冥夜额头的汗珠。
忽然,营帐中温度瞬间降低下来,四周开始有着淡淡的灰雾弥漫,灰雾之中有着隐约的抓挠声,呓语声响起。“啊……”冥月被吓得一激灵,一下拉着冥夜的衣角就不放。
陆九渊和冥月,都曾是冥夜以鬼隐十三针救治才得以存活。但是,他们也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冥夜施针,而引发的这种诡异异象,更是让他们无法理解。
萧震天更佩剑直接出鞘,灵力灌注剑身,随时准备出手。
“无妨,大家不用紧张。”冥夜低喝声安抚着几人不安的情绪。随着冥夜第三针,第四针落下,冥夜嘴角更是泌出了血渍。四周灰雾更是浓稠,灰雾中鬼影绰绰,呓语声已经变成了阴森诡异的各种尖啸声……
陆九渊见到这种异象,也被震惊的呼吸骤停。他自从悟出了领悟,就一直在研究领域中的那些诡异生物。今天看到冥夜施针引发的异象,竟与他施展领域之时引来的那些鬼物,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随着针法的震颤,那些毒素被分离、逼出,形成黑紫色毒雾在半空凝聚。刚一形成便被升腾而起的猩红血焰尽数吞噬,未留一丝痕迹。
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男孩苍白的脸颊已泛起红晕,在冥夜收回灵力的刹那,帐顶积雪轰然坠落,砸得牛皮帐篷“嘭”地一响。随着冥夜收针,四周灰雾也随之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这是?”萧震天盯着冥夜指尖残留的血色火苗,突然想起墨岐前日在炼器坊失态时的惊吼,“殿下的血脉之力,莫不是...”
“将军。”冥夜打断他,目光落在案上那两颗凝魂晶上,“墨大师可在?”
月上中天时,墨岐是被萧震天的亲卫架进中军大帐的。这老家伙酒气熏天,独眼却在看到案上灵材的瞬间瞪得溜圆:“凝魂晶?血祭朱砂?”
他突然揪住暗卫队长的衣领:“你们从哪儿弄来的?这凝魂晶千年未听说出现,这里居然有……”
冥夜上前按住他肩膀,却让他堂堂七阶通幽境的肉身,短暂的无法动弹。“老头,这些材料,可是我炼制黑刃的材料?”冥夜语气中透着一丝急迫。
墨岐的喉结重重滚动,视线在晶红的血祭朱砂与自己藏在袖中的炼器心得间来回跳转。那本用兽皮装订的心得,封皮上“血炼真解”四个字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他想起祖师临终前浑身插满符文铁签的惨状,又闻到冥夜身上若有若无的酒香,是剩下那坛“寒渊焚梦”的味道。
“材料是…...但你知道血炼最后一步是什么吗?”他突然凑近冥夜,酒气混着汗臭喷在少年脸上,“得拿至少千人的精血、魂魄给兵器开锋!老夫就算再贪酒,也没打算让你去平白杀戮!”
冥夜沉默地看着他,银白长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当墨岐以为他要动怒时,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正是那把黑刃的设计图。
“你看这刃鄂的符文。”冥夜指尖划过弧面线条,“逆铸符文引暗劲,是为了让煞气循环。而刀柄的残月黑晶...”
他顿了顿,抬眼时眸中闪过一丝墨岐看不懂的猩红微光:“不是要魂魄献祭,而是要承载我的血脉。”冥夜手中猩红血焰浮现,虽然只有小小一簇,却比冥夜之前展现的血焰更加精纯。
帐内突然静得可怕。陆九渊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玉笛却摸了个空。萧震天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关节发白。唯有墨岐,独眼死死盯着图纸上浮动的符文,有看向冥夜指尖摇曳不停的猩红火苗。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后退三步,沉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营帐格外清晰。
“你...…你的血脉...莫不是跟北境那尊‘老东西’有渊源?”他脱口而出,随即又慌忙捂住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不...不对...你身上的气息更邪!”
冥夜没有回答。他只是将图纸平铺在案,看着图纸中黑刃流畅的线条,繁复的符文,眼神热切而坚定。
“其他材料我都会找到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至于反噬...…一把武器,再怎么逞凶它也只是一件兵器。”
墨岐看着他腕间若隐若现的冰蔓纹路,又看看那些散发着凶煞之气的材料,突然发出一阵怪笑:“好...既然你这么有把握能够压制兵刃的魔性,也罢,老夫就陪你疯一次!”他抓起血祭朱砂,指尖在图纸上飞快游走,“先说好了,材料的清单给你,但是你得给老夫备足十坛‘寒渊焚梦’,不然老夫手抖把材料写错,可别怪我!”
哥哥牵着弟弟从偏帐进来时,正看见墨岐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什么,冥夜垂眸听着,银白长发遮住了表情,只有指尖偶尔跳动的猩红火苗,映得案上的凝魂晶忽明忽暗。男孩好奇地挣脱兄长的手,跑到冥夜身边,仰头看着他:“大哥哥,你要炼什么呀?”
冥夜低头,看见男孩手腕上系着红绳。那是当年他随手编的镇魂结。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碰了碰男孩的脸颊,忽然想起识海深处那尊古鼎,想起鼎身印刻的玄冥镇狱劲功法。
“炼一把刀。”他轻声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一把...能够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的刀。”
帐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三更天。萧震天看着冥夜展开的图纸,黑刃的线条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刃背的三棱锯齿泛着冷光,像极了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他突然明白,这位七皇子殿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病弱孩童了。
而墨岐,正用缺了半颗的门牙咬开新坛“寒渊焚梦”的封泥,独眼在图纸与灵材间滴溜溜转,活像只终于等到肉骨头的老耗子,只是谁也没看见,他藏在袖中的炼器心得,封皮上多了道细微的裂痕。那是方才冥夜指尖血焰无意间扫过时,留下的灼烧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