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骤停后的空气还弥漫着潮湿的腥气,军营的牛皮帐篷上不断滴落的水珠砸在积水里,泛起层层细小的涟漪。
萧震天盯着远处山峦间若隐若现的雾气,腰间佩剑在熹微晨光下泛着冷芒。他总觉得那团雾霭深处藏着一双幽蓝、冰冷的眼睛在窥视,却不知此刻最大的变数,正在身后的营帐中悄然酝酿。
帐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的寒意。冥月将耳朵贴在冥夜心口,听着那微弱却逐渐有力的心跳声,指尖拂过他脸颊时触到一层薄霜。突然,冥夜睫毛剧烈颤动,苍白的嘴唇溢出一声含糊呓语,帐内温度骤降,悬挂的油灯火苗瞬间凝成冰晶,在灯盏里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阿夜!”冥月急切呼唤,却见冥夜周身腾起细密的猩红冰雾。那些冰雾如活物般扭动,在空中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符文,最后凝聚成一条条拇指粗细的猩红冰蔓,在冥夜周身游移,其中一根缠绕在冥夜腕间。
冰蔓表面流转着幽光,与血珠空间里的神秘符文如出一辙。军医们举着药碗呆立当场,看着冰蔓在少年皮肤表面蜿蜒游走,却未留下任何伤痕。
这种异象只持续了片刻,随着冥夜眉头舒展,冰蔓突然化作流光没入他眉心。帐内温度迅速回升,凝结的冰晶轰然碎裂,满地寒光中,冥夜缓缓睁开双眼。
“姐姐...”
冥夜沙哑开口,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当目光触及冥月红肿的眼眶时,想要撑起身体的动作骤然僵住。丹田处传来的剧痛让他脸色瞬间惨白,经脉中仿佛有万千钢针在来回穿刺,曾经澎湃的血脉之力如今只剩下若有若无的残响。
冥月见他神色不对,慌忙扶住:“阿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探入灵力查探,面色瞬间变得比冥夜更苍白:“你的经脉...怎么会这样?”
萧震天闻声冲进帐内,看见冥夜冷汗涔涔的模样,目光扫过满地冰晶碎屑:“殿下这是……”
冥夜苦笑摇头,艰难运转灵力。他能清晰感知到,神识深处那尊晶莹剔透的古鼎上,“玄冥镇狱劲”的功法传承已经深深印刻。只是此刻,他的身体就像一座被摧毁的城池,需要从最基础的砖石开始重建。
“我...…受了些暗伤……”他强撑着坐起,牵动经脉又是一阵剧痛,“现在的我,恐怕连淬体境的武徒都不如。”冥夜苦笑着说道。
帐内鸦雀无声,烛火摇曳的光影在萧震天铁青的面颊上明明灭灭。他握剑的手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柄伴随他半生的灵剑竟在掌心轻轻发颤。
作为纵横沙场的武道强者,他比任何人都懂。当修士丹田碎裂、经脉寸断的刹那,绝非筋骨损伤那般简单,而是如同被抽走生命根基的朽木,连呼吸都带着失去力量的空洞绝望。
重修……这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扎进心脉。这是需要大机缘,大毅力者才有那么一丝机会抓住的。
所谓机缘,不过是从天地挣来来的渺茫希望。所谓毅力,更是要用血肉之躯去熬煮彻骨的磨难。失去力量的武者如同褪鳞的蛟龙,不仅要日夜忍受丹田空寂的剜心之痛,重新感受血脉冲刺经脉时,撕裂的剧痛更胜初次修炼十倍。更何况此刻强敌环伺,每一次打坐调息都如同赤身立于箭靶之上,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的结局。他垂眸望着营帐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那是比断筋碎骨更难熬的,武者尊严被碾碎的滋味。
冥月却突然握紧弟弟的手,眼中泛起坚定的光:“阿夜,当年我们掉下断崖都活下来了,这点困难算什么?阿夜一定可以的,姐姐相信你。”
她转头看向萧震天:“将军,阿夜需要闭关,这段时间,阿夜的安全希望将军能够安排人手保护。”
“公主请放心,不说殿下的身份,就是殿下为军营付出了这么多,全军营将士哪怕是付出生命,也会确保殿下的安全。”萧震天躬身回道。
三日后,冥夜在自己营帐中盘膝而坐,面前摆放着数十瓶灵液。当他运转体内“玄冥镇狱劲”的法诀时,神识中的古鼎微微震颤,与法诀产生共鸣。奇异的是,法诀运转产生的冰寒之力竟与残余的血脉之力的灼热完美融合,在经脉中形成一股独特的力量。
法诀运转产生的冰寒之力渗入破损的经脉,那些冰蔓状的符文开始悄无声息地修复断裂之处,虽然进度缓慢,却异常稳固。每当冰蔓符文将一处断裂的经脉连接,丹田深处便会传来一丝微弱的热流,像是沉寂的火山在积蓄力量。冥夜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修复过程中的正常反应,直到第七日深夜……
他正引导着一缕冰寒灵力穿过丹田气海,试图勾勒出法诀的第一重符文时,丹田深处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悸动。那股热流不再是微弱的暖意,而是如同火星坠入干柴,“腾“地一下燃起了豆大的火苗。火苗呈现出熟悉的猩红,在丹田气海中摇曳不定,仿佛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生机。
“血焰...…还在?”
冥夜心中巨震,神识瞬间沉入丹田。他看到那簇猩红火苗周围,正环绕着数条由冰寒灵力凝聚的符文冰蔓。冰蔓并未熄灭火焰,反而如同藤蔓般缠绕着火苗,将冰寒之力缓缓注入其中。火苗吸收了冰寒之力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凝练,每一次跳动都迸射出细小的冰晶火花,在丹田内形成一片诡异而和谐的光海。
这意外的发现让冥夜狂喜。血焰一路伴随着冥夜,为他提供了太多的助力,他原本以为在“玄冥镇狱劲“的传承中,血焰会被彻底同化消散,却没想到功法与血脉之力竟能在丹田内形成共生。他尝试着引导冰寒灵力与血焰共鸣,当两者的力量在经脉中交汇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席卷全身。
冰寒之力如同筑路的基石,稳固着破损的经脉,而血焰则像奔腾的岩浆,冲刷着经脉壁上的杂质,两者相辅相成,修复速度竟比之前快了数倍。
石室外,萧震天看着每日都要消耗的海量灵液,心中既担忧又期待。他曾数次透过门帘缝隙观察,只见冥夜周身时而寒气缭绕,时而又泛起微弱的血色光晕,两种力量交替流转,竟无丝毫冲突。这种景象远超他的认知,让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也不禁啧啧称奇。
十日后,冥夜的经脉修复才完成不足一成,以他如今的身体状态,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完全修复破碎的经脉。
他不再满足于单纯的闭关坐修,身体的好转让他渴望接触外界。在征得冥月同意后,他每日会抽出两个时辰,前往军营西侧的军工营。那里聚集着这段时间以来,陆九渊和萧震天招募的炼器师与符篆师,是他在修复身体之余,钻研炼器知识的最佳去处。
军工营的炼器坊内,终日火光冲天,铁锤敲击声震耳欲聋。冥夜身着黑色劲装,银白长发披散,慵懒地站在一座巨大的丹炉前,看着一位身形枯瘦的老者操控着数道灵火,淬炼着一块暗红色的矿石。老者右肩比左肩高出半寸,左脸自眉骨到下颌有道青黑色胎记,形似烧熔的铁水纹路,正是军营中性格古怪的炼器师:“墨岐。”
“你小子又来干什么?”墨岐翻了翻眼皮。
冥夜拱手道:“老头,我想要炼制一件适合自己的兵器,兵刃的图纸我都画好了,您帮忙给看看呗……”冥夜抱着手臂,慢吞吞地说道。
“没空……”墨岐眼皮都没抬一下地说道。
冥夜在这段时间以来,经常钻到墨岐的炼器坊,早知道这老家是个什么性格。当下也不生气,指尖拂过手指上的储物戒,一个青黑色酒坛出现在手中。
酒坛出现的刹那,一股浓烈的异香散发出来。那香气不似一般灵材发酵的醇厚,倒像雪山顶千年冰莲融了晨露,混着幽冥地火淬炼的赤焰果蜜。初闻时清冽如月下寒泉,入鼻却陡然翻涌开滚烫的药香,细辨还有庚金矿石磨砺出的金属凛冽感,三重气息在炼器坊内交织成漩涡,连炉中淬火的精铁都滋滋冒起蓝烟。
这是冥夜闲暇之余,以自己超绝的药理知识,用“流霞醉”加入玄冰髓提纯的九叶忘忧草,拌着魔域深渊特产的“烬梦花”,又加入十多种珍惜灵材调制而成的“寒渊焚梦”。酒液晃荡时坛壁凝着金红色的灵力结晶,还未开封便让满室生香,散发着一股比四阶“破障丹”都更加充沛的灵气扩散。
墨岐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坛口那缕凝而不散的紫金色酒雾,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手里的淬火钳“当啷”砸在铁砧上,火星子溅到他满是油污的胡茬上都没察觉。那股子紫金色酒香跟长了爪子似的,顺着他汗湿的领口直往他肺里钻,勾得他后槽牙直痒痒。
冥夜深知墨岐的臭毛病,这老东西平日里见了酒坛子比见了亲传弟子还亲,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炼器大师的架子,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就往冥夜跟前凑。
“老头,这坛‘寒渊焚梦’够换你开口了吧?”冥夜指尖敲了敲青黑色酒坛,封泥裂开的刹那,紫金色酒雾卷着玄冰髓与烬梦花的异香扑了墨岐满脸。他喉咙不禁“咕咕”发出吞咽口水的声响,鬼爪似的手刚要抱坛去抱酒坛,却在指尖触到冰凉坛身的瞬间触电般缩回,独眼眯成狡黠的细缝:“你得先让我闻闻是不是掺了水。”
冥夜突然将酒坛收回身前,似笑非笑的看着墨岐,道:“老头,条件都还没谈好,你就急着拿酒,有些不地道吧?”
“呸!一坛酒就想换老夫的指点,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嘴上说着让冥夜滚,眼睛却不停瞟着酒坛,生怕冥夜把酒坛收回去。
“上次你拿假的‘庚金淬体方’骗了我两坛醉流霞,你当我记性不好?而且我这‘寒渊焚梦’可不是‘流霞醉’能比拟的。”
冥夜斜眼瞅着这老家伙,指腹摩挲着坛身金红色的灵力结晶,“这坛用醉流霞,加了玄冰髓淬炼的九叶忘忧草,拌着三百年的魔域烬梦花,还加入了十几种珍惜灵材,光封泥就够换你三句真言了。”
墨岐突然咧嘴笑了,左脸刀疤拧成蛆虫状,罗圈腿蹭着地面凑近:
“嘿,跟老夫玩心眼?”他突然抢过图纸展开,“老夫倒要看看你想打造个什么玩意儿……”
“三棱锯齿锁煞...骨纹噬血吞魂...这他娘的哪是兵器,这是魔物啊!”墨岐猛地丢开图纸,看着冥夜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图纸上有着无尽的煞气一般。
冥夜重新捡起图纸,对视着墨岐的目光,再次将图纸递给墨岐。一张图纸而已,这老头怎么一惊一乍的。
“血腥,杀戮!”墨岐迟疑地接过图纸,用他那缺了半颗的门牙咬着指甲,独眼在刃背的锯齿纹路上来回扫,“紫黑煞气翻卷,这是要把凶煞之气都炼进铁里……”说着他突然抓起桌上的铜锥,对着图纸上的骨节凸纹比划,“这四道脊线要是用玄蛇…...啧啧,这不止是邪器,这是纯碎的魔器!”
当看到刃鄂的倒置符文时,他突然倒吸凉气,罗圈腿一软蹲在地上:“反铸符文引暗劲?老夫试过很多次都失败了,你这图纸...莫不是从幽冥界偷来的?”他指尖颤抖着划过图纸弧面的线条,仿佛能看见黑芒顺着符文游走,又仿佛看见了无尽的尸山血海。
最让他浑身发颤的是刀柄的残月黑晶。晶面浮动的扭曲人影分明是魂魄烙印,纸面犹如暗红液滴渗出的轨迹,活脱脱是刀在吸食生灵精血魂魄之后的储存之所。
“拿魂魄当刀髓,杀得人越多刀越利...这刀要是成了怕是能自己索命!”
他眼睛死死盯着冥夜,“这是要拿活人魂魄喂出来的玩意儿,你真敢炼?你不怕把自己给……”
“材料……我要打造所需的材料以及铸造之法。”冥夜直奔主题。
墨岐深深看了冥夜一眼,抱着酒坛缓缓转身。“小子,你走吧!”这一刻,墨岐的声音有些低沉,背影佝偻,跟刚刚那无赖的模样突然两极分化。“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寻得这兵刃的图纸,我想对你说句多嘴的话。这兵刃,能不能炼制就别炼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