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边境的黄沙染成血红色,张吒用断剑挑起敌军的皮甲,擦掉剑刃上的血污。左肩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胳膊肘滴在沙地上,瞬间被风卷成暗红的粉。汤惠萍蹲在他身边,用衣襟蘸着水壶里的最后一点水,轻轻擦拭他伤口周围的泥垢——那衣襟本是月白色,此刻已被血和沙染得看不出原色。
“还有三壶箭。”将军的声音从了望塔上传来。他扒着塔上的垛口,望着远处敌军营帐的方向,玄色披风被风掀得猎猎作响,“他们的号角是‘回魂调’,今夜必会偷袭。”
张吒把断剑插回鞘中,接过汤惠萍递来的伤药。药粉撒在伤口上时,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梗着脖子说:“正好,省得我们去找他们。”汤惠萍的指尖在他伤口上方悬了悬,玉佩的光芒透过指缝漏出来,像层暖融融的纱,裹住那火辣辣的疼。
智者拄着竹杖从伤兵营走来,杖头的铜罗盘沾着些草药汁。“伤兵里有三个能拉弓,五个能持矛。”他的蓝眼珠在夕阳下泛着灰,“老者正在熬‘活血汤’,喝了能撑些力气。”
将军从了望塔上跳下来,靴子踩在沙地上,扬起细小的尘。他解下腰间的水囊扔给张吒:“喝了。”水囊里的酒晃出半滴,落在沙地上,立刻洇出个小坑。“这是‘烧刀子’,能驱寒。”将军自己也拧开个水囊,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刀疤跟着动了动——那是三年前守雁门关时,被外族的弯刀划的。
张吒喝了口酒,辣意从喉咙烧到胃里,却让冻得发僵的手指活络了些。他顺着将军的目光望去,镇北军的营帐稀稀拉拉地扎在山口,最大的那顶帐篷上插着面褪色的“镇北”旗,风一吹就破了个洞。“敌军有多少人?”
“至少三千。”将军用靴尖踢了踢地上的箭镞,“我们能战的,不足五百。”
汤惠萍突然站起身,走到营帐边的老槐树下。树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战死的士兵。她摸着其中一个“赵”字,那是今早牺牲的护卫赵虎的名字,笔画被风蚀得有些模糊。“古书上说,‘槐木能聚魂’。”她的声音很轻,“若在树下燃‘聚魂香’,战死的英灵或许能……”
“别信那些。”将军打断她,声音有些哑,“战死的弟兄,要的不是香火,是守住这道关。”他转身走向兵器架,将上面的断矛一根根扶正,“今夜分三队:我带一百人守山口,张吒带五十人绕后,智者和汤姑娘守伤兵营。”
张吒刚要说话,就被汤惠萍拉住。她摇了摇头,示意他别争——将军的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执拗,那是守关将领独有的,把生死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执拗。
入夜后,风更冷了。汤惠萍坐在伤兵营的篝火边,将玉佩埋在火堆里的热沙中。玉佩的光芒透过沙粒,在帐篷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星星。伤兵们都睡着了,鼾声里夹杂着咳嗽,有人还在呓语,喊着“娘”或者“杀”。老者坐在角落,借着篝火的光磨药杵,石臼里的草药被捣得粉碎,散着苦香。
“他们来了。”智者突然按住汤惠萍的手。竹杖头的铜罗盘在沙地上转了个圈,指针颤巍巍地指向山口。远处传来马蹄声,很轻,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汤惠萍从火堆里刨出玉佩,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缩。她走到帐篷门口,撩开帘子——山口的方向亮起了火把,像条扭动的火龙。将军的吼声穿透风声传来:“放箭!”紧接着,是弓弦震颤的“嗡鸣”,还有人中箭的惨叫。
“守好这里。”老者把药杵插进腰带,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十几枚铜钱,“我去帮将军。”他佝偻着背,脚步却很快,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时,汤惠萍看到他的草鞋磨破了,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
伤兵营里的三个弓箭手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身边的弓。其中一个少了条胳膊,用牙齿咬着弓弦,艰难地将箭搭上去。“姑娘,我们能战。”他的声音含着血沫,“死也死在阵上。”
汤惠萍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把玉佩举到胸前,光芒暴涨,照亮了整个伤兵营。“我帮你们瞄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稳,“左前方三十步,有五个敌军。”
弓箭手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放箭。黑暗中传来几声闷哼,显然是中了。汤惠萍继续指挥:“右后方,十个,骑马的!”弓箭手们调整方向,弓弦再次震颤。
突然,一支火箭从外面射进来,擦着汤惠萍的耳边飞过,钉在帐篷顶上。帆布立刻燃了起来,火舌舔着帐篷的缝隙,发出“噼啪”的声响。“快出去!”汤惠萍拽着伤兵们往外跑,玉佩的光芒在她身后形成道屏障,挡住落下的火星。
刚跑出帐篷,就看到三个敌军举着刀冲过来。汤惠萍将玉佩往前一推,光芒像面墙似的撞过去,敌军被撞得倒飞出去,摔在沙地上。她正想上前,却被一只手拉住——是那个少了胳膊的弓箭手,他用仅剩的手抓住她的衣袖,指节泛白:“姑娘,别去,危险。”
“他们绕后了!”智者的吼声从山口传来。汤惠萍抬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敌军正从侧翼包抄过来,火把的光映着他们狰狞的脸。将军的队伍被夹在中间,玄色披风在乱军中一闪,随即被刀光吞没。
就在这时,沙地里突然冒出些黑影。汤惠萍定睛一看,竟是张吒带着人从沙坑里钻出来——他们早就在那里埋了伏。张吒的断剑上沾着沙,却依旧锋利,一剑就劈断了敌军的旗杆。“将军!我们来了!”
将军的声音从乱军中传来,带着笑意:“我就知道你这小子不会听话!”他的长刀劈翻一个敌军,玄色披风被血染红了大半,却依旧站得笔直,像棵在风沙里扎了根的老槐。
汤惠萍突然想起古书上的话。她将玉佩埋在老槐树下,用手指挖了个坑,然后从发髻上拔下根银簪,插进土里。银簪是母亲给的,据说能通阴阳。“战死的弟兄们,”她的声音对着树干说,“帮我们一把,守住这道关。”
话音刚落,风突然变了向。原本朝着镇北军吹的风沙,竟倒卷回去,迷了敌军的眼。更奇怪的是,那些插在沙地上的短矛,竟微微颤动起来,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
“是……是英灵显灵了!”一个伤兵突然喊道。他指着老槐树,树干上刻的名字竟在发光,淡青色的光顺着树纹流下来,在沙地上聚成一个个小小的光团,像萤火虫。
敌军显然也被这景象吓住了,攻势慢了下来。将军抓住机会,长刀一挥:“杀!”镇北军的士兵们像打了鸡血似的,跟着他往前冲。张吒的断剑在乱军中翻飞,沙地上的光团跟着他移动,照亮他脚下的路。
汤惠萍站在老槐树下,看着这一切。玉佩的光芒和树干的青光融在一起,暖融融的。她知道,不是英灵显灵,是那些战死的弟兄们,用另一种方式守着这道关——就像将军说的,他们要的不是香火,是守住这里,不让外族的马蹄踏进中原一步。
战斗持续到后半夜。当第一缕晨光从山口照进来时,敌军终于退了。沙地上铺满了尸体,镇北军的士兵们拄着刀站着,有的已经睡着了,身体还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张吒走到老槐树下,看到汤惠萍还站在那里,眼睛红红的。他伸手想擦她的眼泪,却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又缩了回去。“我们赢了。”
汤惠萍点点头,指着树干上的名字:“他们也赢了。”那些名字的光已经暗了,却比之前更清晰,像是被风沙打磨过,刻得更深了。
将军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水囊,递给汤惠萍。“喝口酒,暖身子。”他的声音有些哑,却带着笑意,“之前是我不对,不该不信你。”
汤惠萍接过水囊,喝了一小口。辣意从喉咙烧下去,却让心里暖暖的。“将军,我们之前说的事……”
“我答应。”将军打断她,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王朝要是没了,这道关守得再久,也没用。”他顿了顿,又说,“但我有个条件。”
“您说。”张吒和汤惠萍异口同声。
“把战死的弟兄们的名字,刻到都城的‘忠魂碑’上。”将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们守了一辈子边关,该让城里的人知道,是谁在替他们挡着刀。”
张吒重重地点头:“一定。”
风从山口吹进来,带着些暖意。老槐树上的露珠滴下来,落在沙地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汤惠萍摸着树干上的名字,突然觉得,他们要走的路虽然还长,但只要像这些战死的弟兄们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总有一天,能把光带回都城。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个染血的信筒:“将军!都城来的急件!”
将军接过信筒,拆开一看,脸色瞬间变了。他把信纸递给张吒,手指都在抖:“你们看……”
张吒接过信纸,汤惠萍凑过去一起看。信纸是用朱砂写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的:“都城告急,暗影阁勾结外戚,逼宫夺权,陛下被囚……速归!”
风突然又冷了起来。老槐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息。张吒握紧了断剑,剑鞘上的血渍在晨光里泛着暗紫。他看向汤惠萍,她的脸色有些白,却还是挺直了腰:“我们得回去。”
“我带五百人跟你们走。”将军的声音斩钉截铁,“剩下的人守关。”他转身对着士兵们喊道,“愿意跟我回都城的,收拾行装,半个时辰后出发!”
士兵们的吼声震得山口都在颤:“愿随将军!”
汤惠萍看着那些士兵,有的胳膊还吊在脖子上,有的腿一瘸一拐,却都在往自己的行囊里塞干粮和伤药。她突然想起今早牺牲的赵虎,想起老槐树上那些发光的名字,眼眶又热了。
张吒走到她身边,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别担心。”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我们能赢。”
汤惠萍点点头,把玉佩重新塞进领口,贴着心口的位置。光芒透过薄衫,在锁骨处投下淡淡的光晕,像颗小小的太阳。她知道,前路肯定还有很多坎,但只要身边有这些人,有这颗想把光带回去的心,就没什么可怕的。
半个时辰后,五百名镇北军士兵骑着马,跟着张吒、汤惠萍和将军,朝着都城的方向出发。马蹄扬起的黄沙,在晨光里形成一道长长的线,像条连接着边关和都城的路。老槐树上的名字静静地待在那里,守着这道关,也守着那些还在路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