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七个清晨,齐元在警局档案室的铁柜底层摸到个硬纸筒。牛皮纸被虫蛀得发脆,展开时簌簌掉渣,里面卷着的工程蓝图在日光灯下泛出陈旧的黄,正是三十年前孤儿院扩建时的地下管网图。图纸边缘粘着半片干枯的槐树叶,叶脉间卡着粒橘子糖的碎渣,甜腻的气息混着霉味钻进鼻腔,像沈枫失踪前那个黄昏,他塞给自己的那颗糖。
“这图上周就该归档了。”年轻警员抱着文件进来,皮鞋碾过地上的纸屑,“技术科说暗河下游发现新的刻痕,和仓库管理员牢房墙上的笔迹一致。”他忽然压低声音,“温雅姐今早去了精神病院,说是陈先生的遗孀在里面闹着要见‘树神’。”
齐元的指尖划过图纸上标注的排水闸位置。那里被人用红铅笔圈了个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甜水站”,笔迹尾端的小弯钩和沈枫笔记本上的“星”字如出一辙。他想起沈枫十五岁生日那天,两人偷偷撬开孤儿院的排水闸,暗河的水漫出来时,少年指着浑浊的水面笑:“元哥你看,这里的水会变甜,等我攒够钱就把它引到食堂,给雅姐冲槐花蜜。”
警车在精神病院门口停下时,消毒水的气味正顺着铁门缝隙往外渗。护士长攥着病历夹在走廊里发抖,“陈太太凌晨把病房的墙凿穿了,里面藏着个铁皮盒,全是……全是小孩子的指甲。”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着墙面上新鲜的刻痕——歪歪扭扭的“树渴了”三个字,笔画间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温雅正蹲在病房角落,手里捏着片从铁皮盒里找出的橘子糖纸。糖纸背面的铅笔字被血浸得发乌,“6月2日”的日期上打了个红叉,旁边画着颗被蛀空的星星。“这是我生日那天给他的糖。”她忽然抬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他说要把每个重要的日子都包在星星里,埋在树底下,等树长高了就会结出糖来。”
齐元的目光扫过被凿穿的墙面。露出的砖块后是条狭窄的通风管道,管壁上粘着张泛黄的入院登记表,“沈小树”三个字的边缘被指甲抠得发毛,和沈枫抽屉里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管道深处传来滴水声,像有人在黑暗里数着星星,一颗,两颗,直到数到一千颗。
技术科的人在通风管道尽头发现了个布偶。褪色的蓝布缝成星星形状,肚子里塞满了晒干的槐树叶,心脏位置别着枚生锈的徽章——是三十年前孤儿院的院徽,背面刻着的编号“0715”,正是沈枫被遗弃时襁褓上的数字。布偶的左手握着半截红绳,线头处沾着的纤维,和警局地下室排水道里的星星串完全一致。
“他一直在跟着我们。”温雅把布偶贴在胸口,布料摩擦的声响里,她忽然想起什么,“上周我整理沈枫的校服,发现袖口缝着块碎布,上面绣的星星和这个一模一样。”她的指尖抚过布偶的脸,那里用黑线绣着双眼睛,瞳孔的位置各缝着颗橘子糖的糖渣,“他说过,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星星会替他看着我们。”
齐元在布偶的口袋里摸到张折叠的纸条。展开时,铅笔字的墨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世界树的根须缠到钟楼了”,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时钟,指针指向凌晨三点——正是秋雨开始下的时间。他忽然想起沈枫总在深夜盯着孤儿院的钟楼发呆,说“那里的钟摆会吃掉时间”,当时只当是少年的胡话,现在看来,那些被当作童言的呓语,或许是这场杀戮的最后预告。
钟楼的齿轮在午夜发出刺耳的转动声。齐元赶到时,木质楼梯上散落着星星串,红绳缠着的纸片在风里簌簌作响,每张都写着不同的名字——城西盗窃案的嫌疑人、帮他翻供的律师、当年孤儿院的仓库管理员……最后一张是齐元自己的名字,旁边画着颗被咬过的橘子糖。
“他在等你。”温雅的声音带着颤抖,指着钟楼顶端的黑影。少年坐在生锈的避雷针上,校服被月光染成银白色,手里举着串星星,三百六十五颗彩色纸片在风里转成圈,像条不断生长的年轮。“他说过要在钟楼顶挂满星星,这样无论我们在哪里,抬头都能看见。”
齐元爬上顶楼时,沈枫正把最后一颗星星挂在避雷针上。那颗星星是用警服布料做的,蓝色的布面上沾着暗红的血迹,边角处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元”字。“元哥你看,一千颗了。”少年转过头,新补的门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树吃饱了,不会再哭了。”
风突然变大,星星串在避雷针上绕成螺旋状,像暗河底那些诡异的刻痕。齐元看见沈枫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滴在星星串上,顺着红绳往下流,在楼梯上汇成蜿蜒的痕迹,最终汇入钟楼底部的排水孔——和孤儿院储藏室墙角的排水孔一模一样。
“陈先生当年偷工减料,把暗河的水引到了地基下。”沈枫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那些被埋在底下的孩子,他们的骨头都变成了树的根须。”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颗橘子糖,糖纸背面的铅笔字已经模糊,“元哥还记得吗?十五岁那年巷口的糖,你说最酸的那颗要留给最勇敢的人。”
齐元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那个暴雨夜,自己把沈枫从巷口的垃圾桶里抱出来,少年浑身是伤,却死死攥着颗橘子糖,说“等我长大了,要让所有欺负人的坏蛋都尝尝酸的味道”。当时他以为那只是孩子的气话,直到看见仓库管理员脖子上的星星串,才明白有些恨意会在年轮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仓库管理员当年把不听话的孩子锁在暗河里。”沈枫把糖纸剥开,橘色的糖块在月光下泛着油光,“律师帮盗窃犯翻供,是因为他偷的是孤儿院藏起来的捐款。陈先生……”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下去,“他把刚出生的我丢在树洞里,是因为我额头上有块像星星的疤,他说那是不祥的记号。”
糖块被扔进嘴里的瞬间,齐元听见牙齿咬碎糖衣的脆响。少年突然笑起来,笑声混着风声撞在钟楼上,碎成无数片,像满地被踩碎的星星。“元哥你看,酸劲过了就是甜。”他张开嘴,舌尖上的糖渣沾着血丝,“这次换我给你留糖了。”
钟楼的齿轮突然卡住,巨大的钟摆猛地砸下来。齐元扑过去把沈枫按在地上时,看见少年口袋里掉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颗完整的星星串,一千颗彩色纸片在月光下闪着光,最底下的那颗是用温雅的槐花标本做的,花瓣背面的铅笔字清晰可见——“雅姐的槐花永远不谢”。
“他们说甜是偷来的。”沈枫的声音越来越轻,血沫从嘴角渗出来,“可元哥给的糖,雅姐的槐花,都是真的甜。”他的手指抓住齐元的袖口,像当年在巷口那样攥得很紧,“树说要把甜还回去,我只好……”
钟声在凌晨三点准时响起,震得空气都在发颤。齐元抱着沈枫往下跑时,看见星星串从钟楼顶端掉下来,三百六十五颗彩色纸片在风里打着旋,像场盛大的葬礼。最亮的那颗掉在他的警帽上,糖纸背面的铅笔字被雨水洇得发皱,“元哥的拳头最硬,别打疼自己”——和暗河尽头石壁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温雅在钟楼底部的排水孔旁发现了个日记本。牛皮纸封面已经泡烂,里面的纸页却异常平整,每一页都画着不同的场景:孤儿院的槐树、警局的办公桌、精神病院的病房……最后一页是幅未完成的画,三个手拉手的小人站在树顶上,星星串在他们脚下铺成桥,桥的尽头写着“甜的家”。
“他只是想回家。”温雅把日记本按在槐树上,树洞里渗出的水打湿了纸页,晕开了少年未干的笔迹。齐元忽然看见树干上的螺旋纹里,藏着无数个细小的“家”字,每个字的尾端都带着熟悉的小弯钩,像沈枫写“星”字时的习惯。
技术科的人在暗河下游找到了工程队当年偷工减料的证据。钢筋上缠着的红绳和星星串的材质完全相同,混凝土里嵌着的橘子糖纸,背面的铅笔字和现场的笔迹分毫不差。老法医捧着dNA报告站在槐树下,声音沉得像雨:“沈枫的血型和三十年前失踪的七个孩子一致,他们……都是陈先生遗弃的孩子。”
齐元把星星串重新挂回槐树上时,温雅正在给树洞里填槐花。晒干的花瓣在风里扬起粉白的雾,像少年十五岁那年,他们在储藏室折星星时扬起的纸屑。“他说等星星串满一千颗,树就会开花。”温雅的声音带着哽咽,“现在满了,花该开了。”
秋雨又开始下了。齐元站在钟楼下,看着雨水冲刷着台阶上的血迹,那些被当作死亡预告的日期,渐渐显露出温暖的轮廓——3月17日是他第一次给沈枫糖的日子,6月2日是温雅把他领回孤儿院的日子,10月15日是他们三个成为家人的日子。
储藏室的台灯依旧整夜亮着。齐元把沈枫的笔记本放在木椅上,旁边摆着温雅做的槐花酱,搪瓷杯里的地下河水在灯光下泛着涟漪,像少年当年说的“甜水”。窗玻璃上的水流蜿蜒而下,在玻璃上画出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像沈枫留在木椅上的那片槐树叶。
深夜的警局里,年轻警员发现齐元的办公桌上总放着颗橘子糖。糖纸背面的铅笔字已经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尾端的小弯钩。他想起老法医说过的话,沈枫在暗河石壁上刻的年轮,其实是幅完整的家谱,最中心的圆圈里,三个手拉手的小人被刻得最深,像被时光永远珍藏的伤疤。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新抽的嫩芽在雨里泛着嫩绿的光。齐元知道,有些牵挂不会被时光埋葬,像世界树的根须,在黑暗里扎得更深,却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开出甜的花。而那些没说出口的原谅,没挂完的星星,没吃完的橘子糖,都成了年轮里永远的光,在每个下雨的夜晚,暖暖地亮着。
温雅在整理沈枫的遗物时,发现校服内衬缝着个小口袋。里面装着张被血浸透的照片,是三人在槐树下的合影,沈枫的脸被小心地补画上去,铅笔勾勒的笑容里,新补的门牙闪着光。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墨迹已经发乌,却依旧能看清——“元哥,雅姐,我找到回家的路了”。
齐元把照片夹进沈枫的笔记本里时,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人用铅笔描了颗星星。星星的中心写着“甜”字,尾端的小弯钩延伸出去,缠成个完整的圆圈,像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拥抱。他忽然想起少年说过的话,甜不是偷来的,是藏在年轮里的,等风经过时,就会飘满整个世界。
雨停时,第一缕阳光透过钟楼的玻璃穹顶照下来,落在槐树上。挂满星星串的树枝在风里轻轻摇晃,三百六十五颗彩色纸片反射着光,像无数个小太阳。齐元伸出手,接住片飘落的槐树叶,叶脉间还沾着橘子糖的甜香,像沈枫最后留在他手心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