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里夹着半片干枯的橘子糖纸，透明的糖衣在台灯下泛着虹彩，像沈枫总爱贴在课本上的星星贴纸。齐元用指尖抚平褶皱时，发现糖纸背面有行极小的字，是用铅笔尖刻的：\"3月17日，雅姐给的，甜。\"
他忽然想起那个初春的午后，温雅把省下来的橘子糖塞给沈枫，少年红着脸把糖纸叠成小方块，说要夹在最厚的字典里当书签。后来那本字典在储藏室的角落积了灰，扉页还留着糖纸印下的浅黄痕迹，像片风干的阳光。
\"齐元你看。\"温雅的指尖点在笔记本某页，那里画着幅歪歪扭扭的地图，孤儿院的轮廓被圈成爱心形状，旁边标着\"家\"，\"他把这里画成世界树的树干。\"
齐元凑近去看，发现地图上每个角落都标着小字：食堂的面汤要多放葱花（张妈版），女生宿舍第三级台阶会晃（雅姐摔过），储藏室的锁芯转三圈才开（元哥教的）。最底下画着颗五角星，标注是\"秘密基地\"，箭头指向槐树根部的暗河入口。
\"他把所有事都记着。\"温雅的声音发颤，指尖划过\"雅姐摔过\"那行字，指甲缝里还沾着槐树下的泥土，\"我们总说他马虎，其实他比谁都细心。\"
齐元想起沈枫总在温雅经过第三级台阶时故意放慢脚步，想起他偷偷往张妈的面汤里加葱花被烫红了手，想起他把储藏室的锁芯拆下来研究半天，只为找到最省力的转法。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原来都是藏在笨拙里的温柔，像世界树的根须，沉默地在地下蔓延。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老槐树的枝桠敲打着玻璃，发出笃笃的声响。齐元起身关窗时，看见温雅放在窗台上的搪瓷杯里，地下河的水正泛起细密的涟漪，像有谁在水面投下了颗石子。
\"水在动。\"温雅也凑过来，杯底的茶渍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竟慢慢晕开成棵树的形状，\"像他画的世界树。\"
齐元的心跳漏了半拍。他想起沈枫纸条上说\"泉水能照见未来\"，难不成这水真能传递消息？他刚要说话，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技术科发来的照片，城西盗窃案现场又发现新符号，这次是用白色粉笔写的，旁边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是他的笔迹。\"齐元放大照片，粉笔字的尾端带着个小弯钩，是沈枫写\"星\"字时的习惯，\"他在给我们留线索。\"
温雅忽然想起什么，从饼干盒里翻出颗紫色星星：\"这个！上面的日期是城西案发那天！\"星星展开后，背面用铅笔写着\"仓库的锁是左开的\"，字迹潦草得像在奔跑。
齐元立刻拨通局里电话，让同事去查仓库门锁的朝向。挂了电话，他看见搪瓷杯里的水已经平静下来，茶渍组成的树影间，竟浮出个模糊的五角星，像沈枫在暗河里投下的灯。
\"他在帮我们。\"温雅把脸颊贴在杯壁上，冰凉的触感让眼眶发烫，\"他从来没离开过。\"
晨光爬上窗台时，齐元数到笔记本第37页，那里贴着片嫩绿的槐树叶，叶脉间写着\"元哥的拳头最硬\"。他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自己为了护着沈枫被三个高年级堵在巷口，拳头打在脸上时，听见少年尖叫着扑上来咬对方的胳膊，像只护崽的小兽。后来两人坐在地上分橘子糖，沈枫把最酸的那颗塞给他，说\"酸劲过了就是甜\"。
\"张妈在煎鸡蛋。\"温雅吸了吸鼻子，窗外飘来油烟香，混着老槐树的清苦，\"以前沈枫总抢我的蛋黄吃，说女生要多吃蛋白。\"
齐元合上书，看见桌上的星星已经数到三百一十六颗，彩色的纸堆成小丘，在晨光里像座彩虹山。他想起沈枫说\"数三百六十五颗星星就到家\"，原来不是随口说说，是早就算好了归期。
去局里的路上，齐元绕到街角的便利店，老板娘正把新到的橘子糖摆上货架，透明罐子里的糖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要一百颗。\"齐元的声音有些沙哑，指尖划过糖罐的玻璃，看见自己的倒影和记忆里三个凑在罐前的小孩重叠。
\"现在的年轻人都爱买水果软糖喽。\"老板娘笑着称重，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像群飞虫，\"也就你们还惦记这个，跟那孩子一样。\"
齐元的心猛地一揪：\"您认识沈枫？\"
\"常来买的嘛。\"老板娘指了指角落的冰柜，\"总在放学后来，买三颗橘子糖，说要分给哥哥姐姐。有次来晚了没货，站在门口掉眼泪，说姐姐会失望的。\"
齐元攥着温热的糖袋，忽然想起某个放学后，温雅举着三颗橘子糖跑过来，眼睛亮得像星星，说\"沈枫特意留的\"。原来那些被当作理所当然的甜，都是少年跑遍街头才寻来的糖。
局里的会议室外，老法医正对着血符号的照片出神。\"这螺旋纹里藏着规律。\"他推了推眼镜，指着放大的图案，\"每转七圈就有个星芒，像北斗七星的排列。\"
齐元忽然想起沈枫的笔记本里，有页画着北斗七星，旁边写着\"指引根须的方向\"。他掏出手机翻出照片，两个图案重合的瞬间，老法医倒吸口凉气：\"完全吻合！这不是随机画的，是张星图！\"
城西仓库的勘查报告也送了来，门锁果然是左开的，与常规右开的锁具完全相反。\"嫌疑人很可能是内部人员，或者...对这里极为熟悉。\"年轻警员的声音带着困惑，\"现场发现的粉笔灰里，掺着槐树花粉。\"
齐元捏着报告的指尖泛白。槐树花粉只在孤儿院周围才有，沈枫的校服口袋里总装着把槐花，说要做成香包给温雅驱蚊子。他忽然明白那些符号不是召唤，是警告，是少年用自己的方式在黑暗里亮起的灯。
回孤儿院时，温雅正在槐树下搭木架，说要给新长的枝叶挡挡寒风。她踩着沈枫以前用的木凳，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白鸟。\"你看这叶子又长大了点。\"她指着枝头，新叶边缘泛着浅红，像沈枫害羞时的耳朵，\"张妈说要多晒太阳。\"
齐元把橘子糖递给她，看见木架上缠着彩色的星星串，是用沈枫留下的半截红绳系的，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串会唱歌的风铃。\"局里说盗窃案的符号是星图。\"他剥开颗糖塞进嘴里，酸涩感漫上来时，忽然想起沈枫总说\"酸是甜的前哨\"。
温雅的动作顿了顿，红绳从指尖滑落，星星串在木架上转了个圈：\"他在给我们指方向，就像小时候在台阶上画箭头。\"
当晚的月光格外亮，齐元被窗玻璃上的光斑惊醒，看见地下河的方向泛着幽蓝的光。他抓起搪瓷杯跑出去时，温雅已经站在槐树下，指着暗河入口的方向：\"那里在发光！\"
洞口飘出的荧光里，无数纸星星正顺着根须往上爬，每颗星星上都写着字，像条会发光的河。齐元伸手接住最前面的那颗，是用作业本纸折的，上面画着个咧嘴笑的小人，缺了颗门牙：\"元哥，查仓库管理员的抽屉，第三格有惊喜。\"
\"是沈枫的字！\"温雅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的星星在月光下亮得刺眼，\"他说有惊喜！\"
齐元立刻给局里打电话，让同事去查仓库管理员的抽屉。挂了电话，他看见更多星星从洞口涌出来，有的写着\"张妈明天要做红烧肉\"，有的画着温雅的笑脸，最底下那颗用橘子糖纸折的，里面包着片干花瓣，是去年春天温雅别在沈枫校服上的槐花。
\"他把我们的每一天都记成了糖。\"温雅把星星按日期排开，地上很快铺成条闪光的路，从初春到深秋，从童年到现在，\"原来我们一起走过这么多路。\"
凌晨三点，技术科传来消息，仓库管理员的抽屉第三格藏着本账本，记录着近半年的盗窃交易，每笔都标注着\"献给树神\"。账本最后贴着片槐树叶，叶脉间的纹路和现场符号完全一致。
\"抓到人了。\"老法医的声音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他说在孤儿院长大，听见槐树让他'献祭'，说这样能换亲人回来。\"
齐元捏着手机走到槐树下，新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他忽然想起沈枫十五岁那年说听见槐树在哭，或许不是幻听，是这棵树真的在传递某种讯息，只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曲解。而沈枫，是那个唯一听懂树的悲鸣的孩子。
晨光熹微时，齐元在储藏室发现个落满灰尘的铁盒，是沈枫用来藏\"宝贝\"的。打开后，里面除了半截咬过的铅笔、缺角的橡皮，还有张三人的合照：十五岁的齐元皱着眉，十三岁的温雅扎着马尾，十岁的沈枫站在中间，门牙缺了颗，手里举着颗歪歪扭扭的纸星星。
照片背面有行字，是张院长的笔迹：\"三个小菩萨，要一直好好的。\"墨迹已经有些晕开，像滴落在时光里的泪。
温雅来送早餐时，齐元正把照片摆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搪瓷杯里的地下河水已经喝完，杯底的茶渍彻底消失了，露出片光滑的白，像张崭新的纸。\"今天是第三百六十五天。\"温雅把碗面放在桌上，葱花飘在汤里，像片小小的森林，\"他说数完星星就回来。\"
齐元望着桌上的星星堆，刚好三百六十五颗，最后那个空位等着沈枫来填。他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铃铛声，是沈枫用红绳系在储藏室门把上的那个，很久没响过了。
两人冲出去时，看见槐树下站着个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别着星星别针，手里举着颗白色的纸星，门牙缺了颗，笑得像颗刚剥开的橘子糖。
\"我顺着根须爬回来啦。\"少年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跋涉了很远的路，\"数够星星了吗？\"
温雅的眼泪瞬间涌出来，却笑着捶了他一下：\"笨蛋！迟到了整整一天！\"
齐元走上前，看见少年掌心的疤痕淡了很多，像被泉水洗过。他想起沈枫说\"有点疼，像掉牙那天\"，原来成长的疼，都是为了破茧成蝶的甜。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颗橘子糖，剥开糖纸塞进齐元嘴里，又递了颗给温雅：\"泉眼里的星星真的是甜的，我给你们带了好多。\"他指着槐树，枝头不知何时已经长满了新叶，嫩绿的叶片间挂着无数彩色的纸星星，\"世界树活过来了，它说谢谢我们。\"
张院长站在食堂门口，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看见三人时抹了把眼睛：\"面都凉了，我再去煮三碗！\"
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像世界树撒下的金粉。齐元望着沈枫蹦蹦跳跳跑向食堂的背影，忽然想起笔记本最后那句话：\"等树长出新叶，我们就又是完整的了。\"
储藏室的门开着，里面的台灯还亮着，三百六十五颗星星在桌上闪闪发亮，最后那颗空位里，躺着沈枫刚折好的白色星星，上面写着\"回家了\"。墙上的奖状边角依旧卷翘，却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像段永远不会褪色的时光。
齐元拿起那个掉漆的搪瓷杯，往里面倒满热水，杯沿的温度刚刚好，像沈枫每次偷偷帮他续水时那样。温雅把橘子糖纸叠成小方块，夹进沈枫的笔记本里，说要留着当书签。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新叶在风中舒展，像无数只鼓掌的手。齐元知道，有些牵挂真的会比时光更长久，像世界树的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相连，把三个孩子的命运，永远系在了一起。
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折完的星星，没分完的橘子糖，都将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酿成最甜的时光，像沈枫说的那样，酸劲过了，就都是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