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树的花瓣仍在飘落,却不再轻盈,像被无形的铅坠拖住,每一片都沉重得能压碎呼吸。沈枫跪在冷硬的金属板上,双臂死死箍住江秋,仿佛只要再用一点力,就能把对方从死亡边缘拽回来。可江秋的身体越来越冷,像一块被夜风浸透的玉,凉意顺着手臂一路爬进沈枫的骨缝,冻得他指尖发麻。
“江秋……”沈枫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眼泪砸在江秋的眼睑上,溅起细小的光。那两瓣睫毛终于颤了颤,像濒死的蝶,艰难地撑开一条缝。江秋的瞳孔里映着沈枫通红的眼尾,他动了动唇,声音轻得像风穿过废墟的罅隙。
“沈先生……哭起来……真丑。”
沈枫喉头一滚,想骂他,却只挤出一声哽咽。江秋却抬起手——那只手苍白得几乎透明,青紫的血管在皮肤下蜿蜒,像即将干涸的河床——指尖触到沈枫的下颌,轻轻蹭了蹭。那触感凉得像冰,却烫得沈枫心口发颤。
“别哭,”江秋喘了口气,黑血顺着唇角滑到颈窝,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出一朵诡异的花,“我还没……调戏够呢。”
沈枫握住他的手腕,掌心全是冷汗。江秋却偏过头,嘴唇贴着他腕内侧的脉搏,声音含混却带着笑:“心跳这么快……是不是在想……亲我?”
沈枫的耳根瞬间烧得通红,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狼狈得可笑。江秋低低地笑,胸腔震动,牵动了后背的伤,疼得他眉心一蹙。沈枫立刻收紧手臂,声音发颤:“别说话了,我带你回祭坛,世界树一定有办法……”
江秋却用拇指按住他的唇,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忽然清明,像濒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听我说,”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瘴气源头……还有三处灵障节点……在垃圾海最底层……必须……修复……”
沈枫的瞳孔骤缩。他当然记得任务面板上的提示,可此刻他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江秋,副本进度卡在99%,只差一步就能通关,却像隔着天堑。江秋的手指在他掌心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是净化塔核心装置上的纹路,指尖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像一道烙印。
“钥匙……在我右口袋……”江秋的声音越来越轻,气若游丝,“用它……启动……世界树幼苗……需要……情感信物……”
沈枫去摸他的口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金属——那是一枚锈蚀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小字:给阿枫,愿你的时间永远明亮。沈枫的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它。这是他小时候在垃圾场捡的旧怀表,后来不小心弄丢了,怎么会……
江秋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弯了弯唇角,笑容虚弱却温柔:“在……钟表馆……找到的……你掉的……我修好了……”
沈枫的眼泪再次决堤,砸在怀表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江秋却忽然蹙眉,瞳孔深处闪过一丝痛苦。他按住胸口,指节泛白,黑血从唇缝溢出得更多,像断线的珠子。周围的瘴气开始躁动,像被激怒的兽群,发出尖锐的嘶鸣。世界树的金光在塔外闪烁,却迟迟无法穿透越来越浓的灰雾,连花瓣都染上了一层灰翳。
“它来了……”江秋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刻骨的憎恶,“沈肆,那个狗东西……”
沈枫猛地抬头。净化塔的破洞处,一双修长的手正缓缓拨开瘴气。那手指像用月光雕成的骨瓷,指尖泛着淡淡的红,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与这满是锈蚀的废墟格格不入。沈肆——或者说,邪神沈肆——从雾中走出,长袍如流动的夜色,兜帽下的脸与沈枫有七分相似,只是眉骨更挺,眼尾上挑,带着沈枫从未有过的残忍笑意,像幅精心绘制却染了毒的画。
“Surprise~”沈肆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愉悦,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在戏耍猎物,“我的小继承人,你看,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一切。”
沈枫的脊背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他当然认识沈肆——那是他在现实中血缘意义上的兄长,也是将他拉进这个死亡副本的始作俑者。沈肆的指尖挑起一缕瘴气,那雾气在他指间化作一条小蛇,嘶嘶吐着信子,却不敢伤他分毫。
“想救他?”沈肆歪头,视线落在江秋身上,像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玩具,眼神里的玩味几乎要溢出来,“可以啊。我们做个交易。”
沈枫的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声音艰涩:“什么交易?”
沈肆笑了,露出森白的犬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我为你换一副躯体,属于邪神的躯体。作为交换,我把他救活。”他俯身,黑袍的边缘扫过江秋的脸,像一片冰冷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很公平,不是吗?”
江秋的手指在沈枫掌心轻轻动了动,像无声的拒绝,指甲掐进他的肉里,留下几道红痕。沈枫却闭了闭眼。他想起江秋在钟表馆里,用镊子一点点修好怀表背盖时,睫毛在烛光下投出的细碎阴影;想起江秋在世界树下,用指尖接住花瓣,对他说“沈先生,你脸红的样子比花瓣还好看”;想起此刻江秋嘴角的血,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蔷薇,凄美又绝望。
“好。”沈枫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平静得可怕,“我答应。”
江秋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拼命摇头,黑血溅到沈枫的袖口,像一串凌乱的省略号,无声地诉说着反对。沈枫却俯身,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别怕。我会带你出去。”
沈肆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像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他打了个响指,瘴气骤然聚拢,化作无数漆黑的丝线,像有生命般缠绕上沈枫的四肢。那些丝线像活物,钻进他的皮肤,顺着血管逆流而上,所过之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沈枫痛得浑身痉挛,额角青筋暴起,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怕江秋担心。江秋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想去拉他,却被沈肆一脚踢开,重重撞在金属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乖一点,”沈肆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像在哄小孩,“很快就好。”
黑色的纹路在沈枫皮肤下蔓延,像一张网,将他的骨骼内脏一点点重塑。他的身体在发生惊人的变化: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发尾泛着幽蓝的冷光,像淬了星光;皮肤变得白皙剔透,连血管都清晰可见,却透着玉石般的莹润;左眼眼角多了一颗泪痣,像一滴凝固的血,添了几分妖异的美感;瞳孔逐渐变成深金色,虹膜边缘浮现出细小的裂纹,像碎裂的琥珀,流转着危险而迷人的光。最后一缕黑丝没入心脏时,沈枫猛地仰头,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金色瞳孔里翻涌着痛苦与挣扎,却最终归于平静。
沈肆俯身,指尖点在江秋眉心。黑雾从他指尖涌出,像温顺的溪流钻进江秋的伤口。那些溃烂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黑血倒流回体内,苍白的唇重新染上血色,手背上的银色纹路也重新亮起,像条苏醒的银蛇。江秋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时,瞳孔里映出沈枫此刻的模样——陌生,漂亮,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熟悉的温柔。
他的头发长及腰际,湿漉漉地贴在颈侧,衬得那截脖颈又细又白;泪痣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像无意点上的朱砂;金色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像盛着一汪融化的黄金。江秋伸手想碰他的脸,却在指尖碰到那滴泪痣时,被沈枫偏头躲开。
“别碰,”沈枫的声音低哑,带着陌生的金属质感,像大提琴的最低音,“脏。”
江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撑着地面坐起来,后背的伤已经痊愈,却留下一道银色的疤痕,像世界树的纹路蜿蜒在皮肤上。沈肆站在一旁,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笑容里带着餍足,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那么,”沈肆打了个响指,瘴气在三人周围撕开一道裂缝,露出外面波涛汹涌的垃圾海,“游戏继续。三处灵障节点,在垃圾海最底层的‘遗忘湖’。祝你们……玩得愉快。”
裂缝将沈枫和江秋吞没。坠落的过程中,江秋紧紧抓住沈枫的手,却发现那只手冷得像冰,皮肤细腻得不像男人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泛着淡淡的粉色。沈枫的金色瞳孔在黑暗中闪烁,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火,映着江秋惊慌的脸。
“沈枫……”江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着我。”
沈枫缓缓转头。江秋的指尖抚上他眼角的泪痣,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品。“我不嫌脏。”他说,然后倾身,吻住了那颗泪痣。
沈枫的睫毛狠狠颤了一下,像被惊动的蝶。江秋的唇很软,带着世界树花瓣的清甜味,却混着一丝铁锈气——那是他嘴里残留的血。这个吻像一场无声的安抚,又像某种更危险的试探。沈枫的金色瞳孔微微收缩,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其中,抬手按住江秋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坠入遗忘湖。湖水是浓稠的银灰色,像融化的记忆,带着刺骨的寒意。无数情感信物在湖底沉浮——生锈的钥匙、褪色的照片、断齿的梳子、干涸的墨水瓶……每一件都散发着微弱的光,那是人类最真挚的情感凝结而成的能量。沈枫的邪神躯体对这些东西产生了本能的排斥,皮肤接触到湖水的瞬间,虽然没有了那些丑陋的纹路,却泛起一层细密的红痕,像被灼伤般隐隐作痛。
江秋却游向湖心。那里有三处灵障节点,像巨大的黑色心脏,表面布满跳动的裂纹,不断渗出灰色的瘴气。每修复一处,就会有大量记忆碎片涌入沈枫体内——那是被邪神吞噬的、属于人类的情感。痛苦、喜悦、悔恨、爱恋……像无数把刀,将他的意识切割得支离破碎,金色瞳孔里闪过无数人影,最终都定格成江秋的脸。
修复第二处节点时,沈枫的瞳孔开始出现重影。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在垃圾场里翻找食物,冻得瑟瑟发抖;看见沈肆站在远处对他笑,手里拿着一块面包,眼神却像在看一只摇尾乞怜的狗;看见江秋在钟表馆里,用镊子夹起一枚齿轮,对他说“别怕,我在”,烛光在他眼里跳跃,温暖得像太阳。那些画面像潮水,将他淹没,几乎要吞噬他的理智。江秋游过来,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银色纹路与他皮肤上的红痕交相辉映。
“看着我,”江秋的声音穿过湖水,直达他的意识深处,带着不容错辨的力量,“只看着我。”
沈枫的瞳孔重新聚焦。江秋的脸近在咫尺,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气泡,像碎钻,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他忽然低头,咬住江秋的耳垂,声音含糊却带着笑意,金色瞳孔里漾起熟悉的戏谑:“江先生……心跳得好快。”
江秋的脸瞬间爆红,像被煮熟的虾子,连耳根都染上了一层粉色。他推开沈枫,却因为动作太大,呛了口湖水,咳嗽起来。沈枫笑着游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长发与江秋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声音低得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带着邪神躯体特有的金属质感,却又藏着温柔:“等出去以后……每天数心跳,少一下……就罚你亲我。”
第三处节点修复的瞬间,整个遗忘湖开始沸腾。湖水化作无数光点,像萤火虫般涌向世界树幼苗所在的祭坛。沈枫和江秋被水流冲上岸,浑身湿透,发丝黏在脸侧,狼狈却又有种奇异的和谐。祭坛中央的幼苗已经长到半人高,金色的纹路在枝干上流转,像流动的岩浆,顶端结出一个透明的花苞,里面隐约可见跳动的光点——那是即将苏醒的世界树之心。
沈肆不知何时出现在祭坛边缘,兜帽已经摘下,露出那张与沈枫极为相似的脸,只是此刻脸上没了笑意,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恭喜,离通关只差最后一步。”他抬手,瘴气在掌心凝聚成一把匕首,刀尖指向幼苗,寒光闪闪,“摧毁它,或者……用你们的记忆点燃它。”
江秋挡在沈枫面前,像一只张开翅膀保护幼崽的鸟。他的手里握着那枚怀表,表盖弹开,露出里面小小的照片——是小时候的沈枫,站在垃圾场边缘,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还沾着灰。江秋的指尖抚过照片,轻声道:“用我的记忆。”
沈枫抓住他的手腕,金色瞳孔里满是反对:“不行!”
江秋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像世界树最后一片花瓣,美丽而脆弱,却又带着决绝的勇气。“沈先生,”他说,声音轻得像风,“你不是说……要把我勒进骨头里吗?”
他踮起脚,吻住了沈枫。这个吻比遗忘湖里的那个更炽热,带着决绝的意味,像要将彼此的气息刻进灵魂里。沈枫尝到咸涩的味道,不知道是自己的眼泪还是江秋的。怀表从江秋指间滑落,落入幼苗下方的凹槽。金色的火焰瞬间腾起,将两人包裹,温暖而不灼人,像母亲的怀抱。
火焰中,沈枫看见江秋的记忆——第一次遇见沈枫时,他蹲在垃圾场边缘,用树枝在地上画世界树,眼里满是憧憬;在钟表馆里,他偷偷把怀表修好,藏在抽屉最底层,对着照片看了很久;在世界树下,他接住一片花瓣,在心里说“沈枫,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最后,是此刻,他对自己说:“沈枫,活下去。”
火焰熄灭时,祭坛上只剩一株盛开的金色世界树。花瓣纷纷扬扬,像一场温柔的雪,落在沈枫掌心,带着淡淡的暖意。江秋站在他面前,身影透明得像随时会消散,却依旧笑着,眉眼弯弯。他的指尖轻点沈枫的眉心,留下一点金色的光,像一颗种子。
“别哭,”江秋的声音像风,拂过沈枫的耳畔,带着熟悉的戏谑,“我还在。”
世界树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副本,驱散了所有的瘴气和阴霾,灰色的天空变得湛蓝,废墟上长出了嫩绿的草芽。沈肆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笑容渐渐淡去,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他转身,黑袍融入温暖的光芒中,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叹息:
“真是……令人嫉妒的感情啊。”
沈枫抬手抚上眉心,那里还残留着江秋指尖的温度。他低头看着掌心飘落的金色花瓣,金色瞳孔里映着世界树的影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带着泪痣的左眼格外明亮。
“我知道。”他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回应,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你还在。”
世界树的花瓣还在簌簌飘落,这一次,它们轻盈得像羽毛,带着新生的希望,覆盖了整个副本,也覆盖了沈枫眼角那颗像血一样的泪痣,像一场温柔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