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清晨。
哈尔滨城仿佛被一块巨大、肮脏且浸透了尸水的灰色裹尸布,死死捂住了口鼻。铅灰色的浓得化不开的寒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座洋葱状的俄式穹顶、每一扇紧闭的雕花门窗之上,空气粘稠、冰冷,带着铁锈般令人窒息的味道。
死寂之中,中央大街湿滑的石头路面上,突然爆出一声!
“号外!号外!东北易帜!天翻地覆!张少帅通电全国!归顺南京政府!青天白日旗即将飘扬关外!”
一个衣衫单薄、冻得小脸通红的报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清脆却带着撕裂冻土般穿透力的尖利叫卖。这声音在冰冷死寂、粘稠压抑的浓雾中反复撞击、回荡,瞬间点燃了这座巨大冰窖下压抑已久的引信。街角巷尾,无数紧闭的门窗后,无数双眼睛或是骤然亮起狂喜,或是彻底熄灭了绝望。窃窃私语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浓雾下无声而迅猛地游走、汇聚,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时代的巨轮,裹挟着铁与火,终于碾碎了这白山黑水间最后的、脆弱的平静!
就在这时!
章府深深的内院里,一阵慌不择路、带着哭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一把利刃,狠狠撕破了偏厅里凝滞如铅的压抑空气。小丫鬟晓燕如同被厉鬼追赶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发髻完全松散,几缕湿透的碎发如同水草般,粘在苍白如纸的脸颊和颈窝。她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老……老爷!不好了!天塌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哭腔说道,
“永宁少爷……永宁少爷他……天不亮就出去了!去了‘聚宝斋’当铺!”
她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惶与无措,
“他……他把夫人当年……当掉的所有嫁妆首饰……一件不落……全……全都高价赎回来了!”
晓燕喘了几口大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可……可那当铺的胡掌柜……抱着个东西死活不撒手,脑门上全是冷汗,说……说里头有件东西,邪性!要命!非得……非得老爷您亲自过目……才敢给……”
一股莫名的不安,如鬼魅般瞬间紧紧攫住章怀印的心。他神色骤变,霍然起身,全然顾不上仪态,沉声低喝:“走!”章明仁、明秀、林小蝶等人,心头猛地一紧,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紧随其后。
“聚宝斋”内,光线昏沉如暮霭,陈年木器散发的陈旧气息与尘封旧物的味道相互交织,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永宁背对门口,静静伫立在一扇高窗投下的惨淡光柱之中。他手中擎着一支华美绝伦的鎏金点翠凤凰步摇,阳光透过镶嵌的翡翠,在他脸上投下斑驳跳跃、仿若鬼魅游移的翠绿色光斑。那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点翠流光溢彩,无疑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然而此刻,它却似一把冰冷且神秘的钥匙,悬于那尘封了整整四十年的秘密之上。
“额娘这些嫁妆……”
永宁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复杂难言的苦笑,声音低沉得仿佛被岁月的灰尘呛住,
“竟在这暗无天日的当铺里,被锁了整整二十年……无人问津。”
那苦笑之中,饱含着锥心的痛楚,以及对命运无法理解的怨怼。
话音未落,一直紧盯着步摇的林小蝶,眼中陡然爆射出锐利寒芒!她身形如电,一个箭步疾冲上前,劈手便从永宁掌中夺过那支步摇!
“你做什么?!”
永宁惊怒交加,大声质问道。
林小蝶却置若罔闻,她的指尖精准地摸到凤凰高昂的头部,在凤眼后一个极其隐蔽的凸起处,指甲盖用力一旋一顶!
“咔嗒!”
一声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响,犹如惊雷在这死寂的空间中猛然炸响!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凤首簪管,竟从中裂开一道细缝!一个细小、中空的暗格悄然显露出来!一卷被卷成细筒状、边缘磨损泛黄的薄纸,无声地滑落!
永宁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眼疾手快,一把抄起纸卷,不祥的预感让他的手指剧烈颤抖。他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迅速展开——
熟悉的、娟秀中带着清傲的笔迹,如利箭般刺入眼帘!竟是佟玉姑的亲笔!
「怀印兄:
今日赛音提亲,父已应允。红妆已备,吉时在即。然玉姑心中所念,惟余那日染坊后院,雪落红梅初绽,君折枝相赠,笑言‘此花配卿’之景。字字句句,刻骨铭心。——玉姑绝笔」
纸条背面,另有一行小字,墨色较新,笔迹虚浮却带着尘埃落定的苍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然嫁与赛音,得他一生赤诚相待,护我周全,育我麟儿,是我佟玉姑此生……最不悔之抉择。」
“轰——!”
永宁脑中仿佛有惊雷轰然炸裂!捏着纸条的手指瞬间用力到骨节惨白,发出“咔”的轻响,手背青筋根根暴起!纸条在他手中剧烈抖动。昨日祠堂里章怀印撕毁婚书时那决绝苍凉的背影……母亲临终前望向章怀印那一眼深藏的温柔与刻骨遗憾……所有碎片被这短短几行字瞬间点燃串联!四十年前那场看似“顺理成章”的姻缘之下,竟深埋着如此汹涌又不得不深藏的爱恨情仇!原来,额娘的心,从始至终,都囚禁在那个染着梅香的午后!
当铺内,死寂无声。章怀印脸色惨白如纸,呼吸仿佛瞬间凝滞。
就在这时,当铺的胡掌柜,那个精瘦干练、眼神透着世事洞明的老者,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尺余见方、表面斑驳脱落的描金漆盒,从后堂缓缓走出。他走到章怀印面前,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异样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