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守在母亲的病榻前。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借着如豆般微弱、随时可能熄灭的烛光,他紧握着那半块带着父亲体温(或许只是错觉)的羊脂玉佩。此刻,他的眼神不再只是专注,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寻与孤注一掷的祈求,仿佛这小小的玉佩,是连接过去与现在、揭开所有迷雾的唯一桥梁,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额娘…这玉佩…”
永宁的声音极低,轻柔得好似怕惊扰了沉睡的死神,又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手指带着无比的珍视与冥冥中的指引,缓缓滑过玉佩连接处那些繁复精美的莲纹。温润细腻的触感传来,仿佛能触摸到父亲当年摩挲它时的温度与心跳。就在指尖即将滑过莲心时,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下。
指尖的触感似乎有些异样。莲心处,一片看似浑然一体的花瓣边缘,竟有一丝极其微妙的凸起!一股莫名的悸动如电流般瞬间窜遍永宁全身,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恰在此时,佟玉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吃力且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青筋的手。她的指尖带着生命最后的余温,颤巍巍地、满含眷恋地轻轻抚上玉佩的莲纹。她的动作迟缓而专注,每一道纹路的起伏,都似一把钥匙,精准地开启着她记忆深处那些与赛音共度的、被血泪浸透却依旧璀璨夺目的吉光片羽。
“这…是你阿玛…最爱的玉佩…当年…他总说…莲…莲心似我心…”
佟玉姑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然而,话未说完,一阵更加汹涌、仿佛要将她整个灵魂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如海啸般袭来,瞬间截断了她的话语,也几乎将她单薄的身体彻底击垮。
“额娘!”
永宁心如刀绞,再也顾不上许多。他一把抓住母亲那只抚摸着玉佩的手,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她冰凉无力的指尖,精准地按在了莲心处那片让他感到异样的花瓣之上。
“额娘!您看这里!是不是…是不是能动?!”
永宁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急切与近乎疯狂的期待,宛如溺水之人看到了漂浮的木板。
佟玉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但在永宁的引导下,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往旁边拨动了一下。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细微到几乎被窗外风雪的咆哮完全掩盖,却又清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永宁耳边的机括轻响传来。仿佛沉睡千年的机关被唤醒,那片被佟玉姑指尖无意触碰到的莲瓣,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缓缓地、灵动地旋转了半圈。
紧接着,莲心那看似严丝合缝的中央,如同莲花绽放般,悄无声息地弹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一个隐藏了四十年、承载着生死秘密的微型暗格,赫然呈现在永宁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下。
暗格之中,静静地躺着一张早已泛黄、边缘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纸条。岁月的侵蚀让纸张呈现出枯叶般的色泽,脆弱得令人心颤。
永宁屏住呼吸,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取出、展开。
纸上,一行行笔迹赫然映入眼帘。那字迹力透纸背、刚劲虬结,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更蕴含着书写者临终前最深沉的眷恋与嘱托。即便墨色已被漫长时光漂淡,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军人特有的铁血与柔情交织的气息,依旧浓烈得令人窒息。
「玉姑:
若见此信,我已战死。
莫哭。给孩子取名永宁,愿他一生永世安宁。
怀印是与我歃血为盟、生死与共的兄弟!可信他如信我!万事托付于他,我九泉之下,方能瞑目!
——赛音绝笔」
“轰隆——!!!”
仿佛天地也为之震动。就在永宁看清那最后一行字的瞬间,屋外的风雪陡然狂暴到了极致。狂风如同发了疯的巨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密集的雪粒被加速到极致,如无数冰冷的霰弹,疯狂地、恶狠狠地撞击着窗棂,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啪啪啪啪啪!!!”声响。整扇窗户剧烈地震颤、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来自天地的怒火彻底撕碎。这狂暴的声响,如同命运之神敲响的丧钟,在这死寂的子夜疯狂回荡,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佟玉姑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张纸条,尤其是“可信他如信我!”那六个力透纸背、重若千钧的字。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不受控制地滚落。一滴饱含着四十年思念、痛苦、绝望与此刻复杂难言情绪的泪珠,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过命的兄弟”四个字上。
“噗…”
淡化的墨迹在滚烫的泪水中迅速晕染、模糊、变形,如同四十年前那个血色黎明被泪水模糊的记忆,朦胧不清,却又带着撕心裂肺的清晰,狠狠烙印在她破碎的心底。
“阿…阿玛他…”
永宁的声音彻底哽住,巨大的悲痛如海啸般将他淹没。泪水瞬间盈满眼眶,视线一片模糊。爷爷临终前那嘶哑的、带着无尽悲愤的话语,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爷爷奶奶说…阿玛他…是为了掩护章叔叔突围…身中…身中七枪…才……”
“咳!咳咳咳咳——呕!!!”
“永宁”二字和那“七枪”的惨烈描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穿了佟玉姑最后的精神支柱。她枯瘦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如火山爆发般袭来。这一次,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大口大口的、滚烫的、带着泡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她口中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苍白的下巴,洇透了胸前的衣襟,更将她那只死死攥着赛音绝笔信的手和信纸本身,一同浸染在刺目惊心的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