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要将眼前这个相伴数十载、心中却始终装着另一个男人的女人的模样,深深地、永恒地镌刻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玉姑啊……”
章怀印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又仿佛是在说给沉睡中的佟玉姑听。
“你跟我……风风雨雨几十年了……有些事……有些话……压在心底,像块陈年的老疤,不碰不痛,一碰……就鲜血淋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佟玉姑发髻间那支即使在昏暗中依旧流光溢彩的点翠凤凰簪上。那幽蓝的凤凰羽翼,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了遥远的过去——拉回了那个同样大雪纷飞的腊月,拉回了那座金碧辉煌却也冰冷彻骨的巴图鲁府邸……
当年,佟玉姑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嫁入赛音的府邸。那一日,鞭炮齐鸣,喜乐喧天,她眉眼含笑,满心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然而,命运弄人,赛音的骤然离世,还有他临终前的声声嘱托,如同一把重锤,将佟玉姑从幸福的云端狠狠砸落。她被巴图鲁府上无情驱赶,带着满心的悲戚与迷茫,在章怀印的陪伴下,踏上了前往东北的路途。一路上,她的心湖波澜起伏,往昔与赛音的点点滴滴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章怀印,他自然明白佟玉姑与赛音之间深厚的情谊。他与佟玉姑的结合,是对生死兄弟承诺的坚守,可在洞房花烛夜,看着红烛高烧下,盖头下那张清丽却难掩哀伤的容颜,他心中涌起的不是新婚的喜悦,而是如巨石般沉甸甸的愧疚。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个窃贼,偷走了本该属于赛音的幸福,偷走了佟玉姑的爱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佟玉姑的温婉坚韧、持家有道,如同潺潺溪流,在不经意间滋润着章怀印的心。不知不觉中,那份愧疚竟渐渐转化成了一种深沉而复杂的情感。然而,他看得真切,佟玉姑常常望着窗外,眼神中透着对远方的无尽思念,那是赛音所在的方向;她摩挲着那半块羊脂玉时,神情专注而温柔,那是她对赛音深深的眷恋,这份眷恋,章怀印从未得到过。即便后来佟玉姑为他生儿育女,可在午夜梦回时,她口中无意识呢喃的名字,依旧是“赛音”。赛音的影子,就像一个无形的幽灵,始终萦绕在他们之间,那层薄纱,看似轻薄,却永远无法穿透。章怀印穷尽一生的努力,似乎也难以走进佟玉姑心底最柔软、最珍视的角落。
时光匆匆,四十年如白驹过隙。如今,赛音的儿子永宁,带着赛音的眼睛、赛音的气息,活生生地站在了章怀印面前。他手中那半块染血的玉佩,是赛音用生命托付的信物。这场迟到了四十年的母子相认,如同宿命的齿轮,不可阻挡地开始转动。而章怀印,这个被命运推到前台,扮演了数十年“丈夫”与“庇护者”角色的人,不得不直面那段被他刻意深埋、用岁月尘封的惨烈过往,直面那个他亏欠了一生、或许也被亏欠了一生的生死兄弟——赛音。
章怀印的呼吸猛地一滞,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赛音浑身浴血,却依旧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他的眼神逐渐涣散,生命正急速流逝,口中涌出的血沫染红了章怀印的衣襟。但他那抓着章怀印的手,却如铁钳一般,带着最后的、不容拒绝的力量:
“怀印兄……我……我不行了……玉姑和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求你,求你替我照顾好他们,护他们周全……答应我……答应我!”
那声音,带着无尽的牵挂与绝望的恳求,如同魔咒一般,深深烙印在章怀印的灵魂深处。章怀印泪流满面,紧紧回握住赛音冰冷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承诺:
“赛音!兄弟!你放心!只要我章怀印还有一口气在,定护玉姑和孩子一世周全!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如今,誓言犹在耳畔,字字如刀。章怀印看着病榻上气若游丝的佟玉姑,她的心中始终装着赛音。再想到门外客房里的永宁,那个有着赛音眉眼、赛音气质的青年。当永宁用那双酷似赛音的眼睛看向他时,章怀印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那眼神清澈坦荡,却又似乎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无声质问:
“叔叔,您……真的做到了吗?”
这无声的质问,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章怀印灵魂都在颤抖。巨大的愧疚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满心想要弥补,想对永宁好,想把这四十年来积攒的一切都补偿给这个故人之子,想告诉赛音,他没有辜负所托。可是,该如何弥补?从何做起?佟玉姑心中的伤疤,因永宁的到来而被重新撕裂,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而永宁对他这个“叔叔”,表面上看似恭敬,实则隐藏着戒备、疏离,以及源自血脉深处的不信任。那双酷似赛音的眼睛里,没有晚辈对长辈的孺慕之情,只有审视和距离。
章怀印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月牙印痕。他看着佟玉姑沉睡(或许是昏迷)的容颜,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他一生的无奈与心酸,无人知晓。
弥补?谈何容易。这四十年的时光鸿沟,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这早已物是人非的世事沧桑,又岂是几句忏悔、几份厚待就能填平的?
东厢客房。
窗户被永宁推开了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屋内的沉闷。永宁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被沉沉夜幕和纷飞大雪笼罩的章府庭院,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