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爷……”
佟玉姑的声音微弱如风中残叶,带着咳血后的孱弱与近乎绝望的祈求。她枯瘦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揪住身下的锦被,那锦被仿佛是她在茫茫大海中即将沉没时唯一可抓的浮木。她艰难地抬起眼,浑浊的目光越过章怀印的背影,落在永宁身上,那目光中满是无法言说的痛苦与哀求,
“这孩子……这孩子他……他……”
“咚!”
一声沉闷如古寺暮鼓的巨响,刹那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章怀印猛地转过身,手中的黄花梨拐杖重重地顿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那力道之大,震得拐杖顶端的黄铜兽首都嗡嗡作响。他不再背对众人,那双深陷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宛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在永宁脸上。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带着审视、探究,更带着一种仿佛要穿透皮相、直抵灵魂深处的力量,在永宁英挺的五官上反复游走、勾勒,仿佛要从他的面容中精准地找出另一个早已逝去、却深刻烙印在他记忆中的轮廓。
“你…你不知道他是谁?”
章怀印的声音不高,摇着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如冰珠坠落在玉盘上,清脆而冰冷。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虚虚指向永宁那双深邃却写满警惕与复杂的眼睛,
“这双眼睛……和你父亲赛音当年……一模一样!连看人时那点倔强和不服输的光芒……都像!”
“噼啪!噼啪!”
仿佛是为了呼应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暖阁角落的炭盆里,几块烧红的银霜炭毫无预兆地剧烈爆裂开来。炽热的火星好似受惊的萤火虫,骤然迸溅飞舞,在昏暗的室内划出一道道短暂而刺眼的轨迹。跳跃的光影映照在章怀印那深不可测的脸上、永宁紧绷的下颌上、佟玉姑惨白的面容上、林小蝶惊恐的眼神里……忽明忽暗,将每个人的表情切割得支离破碎,更添几分诡异与不安。
永宁按在腰间的手,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那勃朗宁手枪冰冷的轮廓,隔着衣料清晰地印在他的皮肤上,时刻提醒着他此刻严峻的处境。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犹如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变故。
章怀印的目光如最敏锐的探针,精准地捕捉到了永宁那只手极其细微的姿势变化。他嘴角的肌肉极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一个极其复杂、蕴含着无数难以解读情绪的“笑容”,缓缓在他脸上浮现。那笑容里似乎有洞悉一切的了然,有略带嘲弄的意味,有长辈的宽容,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把枪收好吧,孩子。”
章怀印的声音陡然一变,好似寒冬腊月里意外穿透云层的一缕稀薄暖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甚至显得有些突兀的柔和,
“在这个家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着这间华丽却压抑的暖阁,扫过病榻上气息奄奄的佟玉姑,最终落回永宁警惕的脸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不需要这个。”
这柔和的话语,在此刻听来,比任何威胁都更让永宁心惊胆战。他紧紧盯着章怀印的眼睛,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眼底找出一丝真诚或是破绽。
或许是章怀印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咳出了淤血,佟玉姑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奇迹般地渐渐平息,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她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挣扎着、喘息着,竟在林小蝶的搀扶下,一点点艰难地坐了起来!她枯槁的脸上因用力泛起病态的潮红,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死死地、贪婪地望向永宁!
“孩子,让……让我……好好看看你……我那四十年前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伸向永宁的方向,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慈爱与灼热的期盼,仿佛在呼唤失散多年的稀世珍宝。
永宁心头剧震!看着佟玉姑那如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却又顽强支撑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浓烈到化不开的、迟到了四十年的母爱,他心中那堵由警惕和陌生筑起的高墙,瞬间被这血浓于水的本能冲击得摇摇欲坠!他不再犹豫,猛地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榻前,单膝重重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将自己的脸庞主动凑近那只颤抖的、带着死亡凉意的手。
佟玉姑冰凉、粗糙、如同枯枝般的手指,带着小心翼翼的、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轻轻抚上永宁英挺的眉骨,划过他深邃的眼窝,描摹着他紧抿的唇线……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碎的琉璃。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她浑浊的双眼,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带着穿越了四十载光阴的沧桑与失而复得的巨大慰藉:
“都……都这么大了……好孩子……好孩子……和你父亲当年……真真是一模一样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泣血呼唤。
“额娘……”
永宁喉头哽咽,眼眶也瞬间湿润。他强忍着翻腾的情绪,转头看向身后,
“翠翠,龚库,过来,让额娘、奶奶好好看看!”
钮翠翠早已泪流满面,她拉着还有些怯生生、睁着懵懂大眼睛的龚库,快步走到榻前,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带着哭腔:
“娘…您…您可千万要好好的…保重身体…”
佟玉姑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丝微弱却无比慈祥的笑容,伸出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紧紧握住了钮翠翠温热的手掌。那枯瘦的手虽然冰凉无力,
传递出的却是一种沉甸甸的、迟来的认可与温暖:
“好闺女…好孩子…这些年…跟着永宁…苦了你了…”
她的目光移向紧紧依偎在母亲腿边的小龚库,眼神瞬间柔软得能滴出水来,充满了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