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蝶正背对着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精致的铜箸,往一只鎏金錾花的手炉里添加上好的银霜炭。听到呼唤,她手一抖,几粒炭星差点溅出来。她立刻放下铜箸,快步走到炕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她细心地掖紧佟玉姑颈边的被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佟玉姑今日特意梳起的、一丝不苟的旗头之上——那发髻间,斜簪着一支点翠凤凰衔珠簪!
冬日的晨曦,似一层薄纱,透过蒙着薄霜的高丽纸窗,吝啬地洒下一缕微光,恰好落在佟玉姑发髻上那支点翠凤凰簪的羽翼上。那点翠的羽毛,宛如深邃的幽潭,泛着神秘而迷人的幽蓝色泽,随着佟玉姑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流光溢彩,仿佛一只浴火沉睡的凤凰,在这死寂沉沉的病榻前,不甘地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等待着那遥不可及的涅盘重生。
林小蝶站在榻前,看着病中的佟玉姑,心中满是忧虑。她缓缓俯下身,将嘴唇凑近佟玉姑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忐忑:
“妹妹,永宁少爷到了,在前院候着呢。”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几乎只剩一丝气音,
“他还带着媳妇钮翠翠、小少爷龚库,还有……那个匣子。”
“匣子”二字,如两把冰冷的利刃,直直刺进佟玉姑的心脏。她枯瘦的身躯猛地一颤,原本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起复杂的光芒,那是期待、恐惧与积压了四十年锥心之痛的交织。她死死地攥紧身下的锦被,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要将这昂贵的绸缎撕裂,以宣泄内心的痛苦。藏在妆奁最底层的那个锦囊,此刻仿佛隔着重重阻隔在发烫。那锦囊里的羊脂玉平安扣,是她与赛音定情的信物,是无数个孤寂长夜里她唯一的慰藉与寄托。她曾无数次幻想,赛音手中的那一半是否完好如初?他们那被迫分离的儿子,如今又该是何等模样?是像他阿玛一样英武豪迈,还是像她一样眉眼清秀?
“唰啦——!”
暖阁厚重的棉门帘被人从外面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雪粒子的寒风,如一头狂暴的野兽,呼啸着灌进暖阁,瞬间将室内好不容易积攒的暖意撕得粉碎。炭盆里的火苗被压得几乎熄灭,只留下微弱的红光在挣扎。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惨白的天光,大步迈进暖阁。来者正是永宁!他的肩头落满了晶莹的雪粒,藏青色的素面长衫下摆溅满了泥泞的污渍,显然是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赶来的。他腰间悬着的那枚白玉平安扣,随着他急促的步伐轻轻晃动,在昏暗的室内散发出温润柔和却又带着沉重宿命感的光晕,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被岁月尘封的故事。
“额娘——!”
一声饱含着无尽思念、愧疚、孺慕与沉痛深情的呼喊,如平地惊雷般在压抑的暖阁中炸响。永宁“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紧随其后的钮翠翠和年幼的龚库,也立刻跟着跪下。这一声“额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撞击在佟玉姑那颗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尖上,让她浑身剧震,几乎无法呼吸。
四十年的时光,如奔腾不息的松花江水,一去不返。当年那个在襁褓中被公婆狠心从她怀中夺走的婴孩,如今已长成顶天立地的汉子。永宁跪在床前,微微抬起面庞,那英挺的眉骨、深邃的眼窝、紧抿的唇线,无一不带着赛音年轻时的影子。岁月在这一刻重叠交错,佟玉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笑容爽朗如朝阳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带她逛热闹庙会的场景。
永宁大步走到榻前,他身上混合着松木清香与马匹汗水的气息,瞬间钻进佟玉姑的鼻腔。这熟悉的味道,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深处的闸门。赛音的身影,带着爽朗的笑声,清晰地出现在她模糊的泪眼前。
“额娘!您看!”
永宁的声音带着哽咽,他颤抖着双手,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个用素色细绢布仔细包裹的物件。他的动作轻柔而珍重,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层层揭开那细绢布,一块沾染着大片暗褐色干涸血迹的羊脂玉平安扣,在惨淡的晨光中赫然显现。
那刺目的血色,如同一把利剑,刺痛了佟玉姑的双眼,也撕裂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这玉扣,不再是定情的信物,而是带着赛音最后的气息和未尽的遗言,冰冷地诉说着那段被鲜血浸透、被阴谋埋葬的惨烈过往。
更让佟玉姑心脏骤停的是,那玉扣断裂链接处的独特纹路,与她藏在枕下、日夜摩挲的那一块,左右对称,严丝合缝。它们本是天生一对,
“贤侄大老远的,顶着这风雪一路赶来,速度……倒是挺快啊!”
一道不高不低、喜怒难辨的声音,好似冰冷的毒蛇,毫无预兆地从暖阁门口蜿蜒而来。
章怀印手持那根通体油润、雕工繁复至极的黄花梨木拐杖,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入。拐杖顶端镶嵌的黄铜兽首,在室内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照下,反射出两点寒光,锐利如刃,仿佛能直直穿透人心,与他此刻那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神如出一辙。他脸上挂着一副看似“得体”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做出一副长辈关切晚辈的模样。然而,这笑容却如同精心绘制的面具,僵硬地贴在脸上,嘴角的弧度精准得好似用尺子丈量过,眼角眉梢却不见一丝真正的笑意,只有如深潭般的冰冷和令人心底发寒的审视。
刹那间,屋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凝固,连炭火燃烧时欢快的噼啪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永宁身体明显一僵,刚刚还挂在脸上面对佟玉姑时的悲戚神色迅速收敛,他立刻起身,朝着章怀印的方向,恭敬而标准地拱手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