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扑跪到章远面前,一把将懵懂的孩子死死搂进怀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打湿了孩子粗糙的衣领。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孙儿的脸颊、头发,仿佛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玉姑!”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林小蝶端着热气氤氲的雨前龙井,步履从容地从正厅走出。她身着素雅银灰旗袍,发髻纹丝不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她走到廊下,目光淡淡扫过局促的春桃,最后落在失态痛哭的佟玉姑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爷还没发话呢,这般哭哭啼啼、失了体统,成何体统?”
气氛瞬间冻结。佟玉姑的哭声戛然而止,抱着孙儿的手臂僵在半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春桃突然上前一步!她无视了林小蝶的审视和章怀印冰冷的注视,径直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柔软鹿皮精心包裹的物件。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展开鹿皮——
露出的,是一截泛着温润光泽的驼鹿角刀柄!刀柄显然被主人长久摩挲,呈现出深沉的蜜蜡色,上面雕刻着古朴的满族狩猎纹样。而柄端,则紧紧缠绕着一圈早已褪色、却依旧结实无比的红绳!
“章明仁信物,”
春桃的声音清亮而稳定,在这死寂的庭院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请老爷,两位太太过目。”
佟玉姑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几乎是抢一般从春桃手中夺过那截刀柄。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纹路,尤其是那圈褪色如干涸血迹的红绳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她死死捂住嘴,压抑不住的哽咽从指缝中撕裂而出,身体摇摇欲坠——
那红绳!是她当年亲手系在儿子随身匕首柄上,祈求平安的结啊!流逝的光阴,竟在此刻凝结成滚烫的烙铁!章怀印的脸色愈发阴沉,如同暴风雨前堆积的铅云。他手中的黄花梨龙头拐杖猛地举起,带着凌厉风声,直指春桃心口!声音冰冷如刀,鄙夷与决绝毫不掩饰:
“一个未开化的蛮夷女子,也配踏进我章家高门?!也配做我章家媳妇?!”
“爹!”
章明仁一步跨出,雄狮般将妻儿牢牢护在身后,眼神坚定燃烧着压抑的怒火,
“春桃是正正经经的赫哲族猎户之女!她父亲是山林里最受尊敬的萨满!她……”
“住口!”
章怀印厉声咆哮,拐杖重重顿地,震得青石地面嗡嗡作响!
“章明仁!两条路!要么,立刻让她们母子滚出哈尔滨!永远消失!要么……”
他眼中迸射出冷酷寒光,
“你就永远别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章家,当没你这个儿子!”
庭院里,满树盛放的丁香花仿佛也瑟缩于这肃杀之气。一阵疾风掠过,无情扯断无数淡紫花穗,花瓣如被撕裂的紫色云霞,凄美而绝望地漫天纷飞,簌簌铺满冰冷地面。
章明仁看着父亲因愤怒和偏见扭曲的脸,又低头看向依偎在春桃身边、小脸煞白的章远,再看看母亲佟玉姑绝望无助、泪流满面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悲凉与决绝涌上心头。他弯下腰,从飘落的花瓣雨中,轻轻拾起一片最完整、最娇嫩的紫丁香,小心翼翼放进儿子章远那小小的、温热的手心。
然后,他直起身,不再看父亲,亦未看泪眼婆娑的母亲,声音清晰如裂帛:
“我们走。”
他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春桃那只布满老茧却温暖有力的手。春桃眼中含泪,用力点头,另一只手牢牢牵住章远。
一家三口,在漫天凄迷的丁香花雨中,在章怀印铁青的面色、佟玉姑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林小蝶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下,转身,一步步走下那曾经象征归属、如今却冰冷刺骨的青石台阶,走向门外未知的风雨。
“明仁!我的儿啊!我的孙儿啊!”
佟玉姑哭喊着欲追,却被章怀印粗暴地一把拽住!力道之大,让她几乎跌倒!
“你敢踏出这门一步,就永远别想再回来!听见没有!”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章明仁一家三口踏出后,被面无表情的家丁缓缓推动,发出令人心碎的“吱呀”声,最终“砰”地一声,轰然关闭!隔绝了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就在大门即将合拢的最后一瞬,小小的章远猛地挣脱母亲的手!他倏然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心里那片还带着父亲体温的丁香花瓣,狠狠掷向那扇冰冷关闭的大门!
淡紫色的花瓣,在凄冷的春风中无助地打着旋,飘飞着,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小小的灵魂。它最终越过高高的门槛,轻轻地、无声地落在了林小蝶那双纤尘不染的绣花鞋边。
这位始终优雅从容的当家主母,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脚边那片孤零零的花瓣。她缓缓弯下腰,戴着翡翠戒指、保养得宜的手指极其优雅地将其拈起。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血脉亲情的厚重府门,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摩挲着腕上温润的檀木佛珠。无人能窥见她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
而此时,偏院糊着高丽纸的窗户后面,一双属于少年的眼睛,正透过窗棂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门外那个叫章远的孩子消失的方向。章万财呼吸急促,目光死死锁在章远那张和自己幼时几乎拓印般的眉眼轮廓上,以及……那孩子手中紧攥的、刚刚还在雕刻木块的那把简陋的木刻小刀!一股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和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刺骨的寒风如同贪婪的刀子,顺着门板的缝隙和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棂,疯狂地钻进这间低矮、阴暗、散发着霉味和煤灰气息的出租屋里。一只破旧的铁皮炉子苟延残喘地燃烧着劣质煤块,发出“呼哧呼哧”不堪重负的呻吟。炉膛里那点微弱、跳动不定的火苗,将一只缺了角的搪瓷锅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起皮的墙面上,那影子晃动不定,像一只残缺的、挣扎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