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沉重的气氛和浓烈的血腥味中,再次启程。章明仁默默地将套娃和照片小心地藏进最贴身的口袋,然后费力地搀扶起意识模糊的黑子,艰难地跟在队伍最后。占江龙那出人意料的信任,不仅没有让他安心,反而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为什么?仅仅是因为父亲章怀印?还是…他认出了娜塔莎?或者…他看到了更深的东西?占江龙最后那句“内鬼另有其人”,又将怀疑的种子撒向了谁?王三?还是队伍里某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些问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每走一步都似背负着千斤重担。
废弃的猎户小屋深藏在原始森林的腹地,被藤蔓和巨树遮蔽,腐朽的木门勉强能关上,堪堪容纳下这群残兵败将。屋内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占江龙迅速安排了警戒哨,其余人则忙着处理伤口,给昏迷的黑子灌下止血的土药。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充斥着狭小的空间,仿佛一曲绝望的悲歌。
章明仁手臂的擦伤经过简单清洗包扎,疼痛仍在,但不算致命。他拒绝了休息,主动要求承担第一班守夜。他需要这冰冷的夜风和死寂的森林,来整理混乱如麻的思绪。
他坐在小屋外一个布满苔藓的腐朽树桩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银质套娃。月光穿过浓密的树冠,洒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如同他此刻的人生。短短一个多月,天翻地覆。通顺镖局锦衣玉食的少爷,成了官府通缉、与土匪为伍的亡命徒。父亲章怀印那严厉而模糊的形象,与占江龙口中“最讲义气的汉子”重叠又撕裂。母亲佟玉姑担忧的泪眼仿佛就在眼前。而娜塔莎…她安全抵达南方了吗?那些反抗俄国人的义士,会善待她吗?每一个念头都如同一把尖锐的刺,扎在他的心间。
“睡不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
章明仁浑身一激灵,猛地回头!占江龙如同融入夜色的山魈,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影子。他连忙起身:“大当家…”
占江龙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竟然走到树桩旁,挨着他坐了下来。这个举动让章明仁更加局促不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
“在想家?”占江龙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少了白日的杀伐之气,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章明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诚实地、沉重地点了点头。对母亲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喉头有些发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你回不去了。”占江龙的语气平淡,却如同冰冷的宣判,瞬间击碎了章明仁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官府的通缉令,恐怕早就贴满了哈尔滨城的大街小巷。‘章家少爷勾结巨匪占江龙,劫掠官银,袭击俄商,罪大恶极’…呵。”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至于你爹章怀印…为了保住章家基业,为了镖局上下百十口人的性命,他恐怕…早就登报声明,与你章明仁断绝父子关系了。”
“断绝…关系…”这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进章明仁的心脏!虽然早有预感,但被如此赤裸裸地宣之于口,那巨大的痛苦和难以言喻的委屈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眼眶中汹涌的泪水滚落下来。胸口窒闷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他终究…被那个家,被那个他一直敬畏又渴望得到认可的父亲…彻底抛弃了,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感将他彻底笼罩。
月光下,占江龙看着年轻人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沉默了片刻。那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某种…同病相怜?
“不过…”占江龙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像在章明仁绝望的深渊里投下了一根绳索。“你还有别的路可走。”他抬起手,指向东南方深邃的、被群山和黑暗笼罩的方向,“翻过七道岭,穿过老金沟,那里…盘踞着一支真正的‘义勇军’!”说到“义勇军”三个字时,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敬重的力量,“他们不抢百姓,不劫商旅,专跟俄国毛子、跟那些给毛子当狗的官府作对!炸铁路!烧仓库!劫军火!是条汉子该去的地方!”
章明仁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义勇军?专打俄国人?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如同黑暗中乍现的一丝曙光,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占江龙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锐利依旧,却少了平日的审视:“等黑子的伤稳住,能走动了,我派人…送你过去。”
“为什么?”章明仁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不解和探寻,“为什么…帮我?”他无法理解。占江龙留他一命已是意外,现在竟要送他去抗俄的义勇军?
月光勾勒着占江龙刚硬如岩石般的侧脸轮廓,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斟酌字句,最终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
“因为那张藏在怀表里的布防图…你一直没交给俄国人,也没用它来邀功。”
“因为老猎户村,你为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差点搭上命,守住了我说过‘不伤人’的规矩。”
“因为刚才…你豁出命去把黑子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更因为…你身上,流着章怀印的血。那血里…有种他妈的死犟和…不该死的义气!”
这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章明仁的灵魂深处!父亲…义气…死犟…这些词从占江龙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跨越了十数年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