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她猛地拽起吓傻的明仁,如同拽着一件破败的行李,跌跌撞撞地转身跑开,绣鞋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留下零星的水渍和一抹刺目的血迹——那是她掌心被指甲掐破流下的。
林小蝶轻叹一声,秀眉微蹙,面上适时地浮起忧色。她快步上前,素白的手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轻轻搭上章怀印紧绷的臂膀:“玉妹妹定是一时气糊涂了,口不择言,心中委屈憋闷才...老爷莫要太过动气,仔细伤了身子。”
“糊涂?!她这分明是存心要搅得天翻地覆!”章怀印余怒未消,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林小蝶微微踉跄。筒靴重重踏在台阶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咚咚”声,他看也不看林小蝶,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
林小蝶站在原地,望着章怀印决绝远去的背影,眼中那抹忧虑深处,一丝极淡、极冷的复杂情绪一闪而逝。她转身时,恰好对上刚从书房出来的明义的目光。二十岁的青年身姿挺拔,眉宇间英气勃发,继承了父亲的刚毅轮廓和母亲的清隽眉眼。
“母亲...”明义看着满院狼藉(佟玉姑遗落的绣帕、打翻的花盆),欲言又止,眼中带着对家庭骤变的惊疑和担忧。
林小蝶轻轻摇头,脸上已恢复惯常的平静温婉,仿佛刚才的闹剧从未发生:“无妨。去练武场吧,你父亲今日心绪不佳,晚些考校你刀法时,更要用心。”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引。
明义点点头,躬身应下。临走前,他目光复杂地再次投向佟玉姑院落的方向,眉头紧紧锁起,心中那丝不安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大。
午后,慵懒的阳光带着迟来的暖意,缓缓爬过西跨院的雕花窗棂。林小蝶手持银剪,正专注地修剪着那丛开得正盛的丁香。银剪“咔嚓”一声,带着清露的花枝应声而落,馥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却隐隐带着一丝甜腻到发腥的异样。
“姐姐真是好雅兴,好定力。”
佟玉姑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薄刃,突兀地划破了这片刻意营造的宁静。她今日竟梳起了许久未用的高髻,发髻正中,赫然簪着当年章怀印下聘时郑重赠予她的那支赤金点翠凤穿牡丹步摇!金凤昂首,口衔的珍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疏离的光芒。然而,脸上无论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睑的红肿淤青,唇上的胭脂涂抹得过于浓艳,如同两片凝固的血痂,衬得她整个人既憔悴不堪又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妖异。
林小蝶头也未回,银剪依旧精准地落在横生的枝桠上,声音平淡无波:
“妹妹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
佟玉姑轻抚着腕上那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语调中的讥讽浓得化不开,
“不过是来看看,姐姐究竟使了什么神仙手段,能把当家的一颗心拴得死死的,任凭我们母子如何哭求都无动于衷。好生学学,免得日后...在这深宅里活不下去。”
“咔嚓!”
银剪突然卡在了一根异常坚韧的老枝间,林小蝶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一段开满紫白小花的枝条“啪嗒”一声,跌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花瓣零落。她缓缓转过身,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无懈可击的、仿佛量好角度的浅笑:
“妹妹说笑了。老爷心中装着整个章家的兴衰荣辱,行事自有他的考量。咱们做妻子的,理应和睦相处,安守本分,替老爷分忧才是正理。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
“安守本分?!装什么清高菩萨!”佟玉姑像是被点燃的炮仗,音调陡然拔得尖利刺耳,步摇上的珍珠剧烈地簌簌乱颤,
“你那些狐媚下作的...”
“佟玉姑!你闹够了没有?!”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在月亮门下炸响!章怀印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空!他腰间还挂着象征镖局总镖头的玄铁令牌,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处理完急务匆忙赶回。看到佟玉姑盛装打扮却状若疯妇的模样,看到他赠予的步摇在她发间刺眼地晃动,再听到那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
佟玉姑被这声怒喝震得身子猛地一晃,金凤步摇的流苏狠狠扫过她红肿未消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她怨毒至极的目光在章怀印暴怒的脸和林小蝶那副“无辜”的面孔上来回扫视,突然爆发出一串令人头皮发麻、如同夜枭泣血的尖利惨笑:
“好!好得很!章怀印!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你们!你们才是一家人!我和仁儿...不过是这深宅大院里碍手碍脚的外人!多余的人!”
说罢,她如同受伤的野兽,猛地提起华丽却沉重的裙摆,转身便要逃离这令她窒息的地方!然而心神激荡之下,她一脚踩中了地上那截散落的、带着露水和泥土的花枝!脚下一滑——
“噗通!”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佟玉姑整个人重重向前扑倒在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开来,金步摇歪斜地挂在鬓边。
章怀印心头一紧,下意识便要上前搀扶。一只素白的手却轻轻却坚定地按在了他的臂弯处。林小蝶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他此刻不宜再刺激。
佟玉姑自己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膝盖处的锦缎衣料已然磨破,丝丝缕缕的鲜红血迹迅速渗出,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晕染开两朵刺目的血花!她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散乱的头发和歪斜的步摇,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充满了刻骨恨意与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狠狠地瞪了章怀印和林小蝶一眼!那眼神,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
随后,她咬着牙,拖着受伤流血的腿,一瘸一拐,背影决绝而凄凉地消失在曲折幽深的回廊尽头,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自尊上。
当晚,心力交瘁的章怀印宿在了林小蝶清雅的院中。三更梆子敲过,万籁俱寂。值夜的小丫鬟提着灯笼,睡眼惺忪地穿过空旷的中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