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939年4月22日-5月9日·江西南昌)
4月22日黎明的曙光穿透南昌城的硝烟时,广润门大街的阵地已经被鲜血浸透。李根生靠在断墙上,手里紧握着打空了弹匣的步枪,喉咙干得像要冒火。一夜激战下来,他和王大锤所在的班只剩下五个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王大锤的左臂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顺着胳膊流到肘部,在袖口凝成暗红的血块,却只是用绷带草草缠了两圈。
“锤叔,你这伤得赶紧换药!”李根生伸手想去碰他的伤口,却被王大锤一把挥开。老班长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着街道尽头的拐角,那里不时传来日军坦克的轰鸣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心上。
“换啥药?省下急救包给新兵!”王大锤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指着不远处蜷缩在墙角的少年兵,“那娃子腿被子弹打穿了,比俺金贵。”那是个刚补充来的江西本地娃,才十五岁,昨天第一次上战场,握着枪的手还在发抖,却硬撑着扔出了三颗手榴弹。
话音未落,天空中传来刺耳的呼啸声。“趴下!鬼子飞机来了!”李根生大喊着扑过去,将少年兵按在身下。三架日军轰炸机低空掠过,炸弹像雨点般砸在街道上,房屋的残垣断壁轰然倒塌,尘土和碎石瞬间将几人掩埋。王大锤用身体护住身边的重机枪手,任凭瓦砾砸在背上,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狗娘养的小鬼子,有本事下来跟俺拼刺刀!”
轰炸过后,日军的地面进攻再次开始。五辆坦克在前开路,履带碾过尸体和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日军步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嘶吼着冲锋。57联合团的迫击炮很快开火,但炮弹落在坦克上只留下浅浅的白印,根本无法击穿装甲。
“反坦克手雷!谁还有反坦克手雷?”林文斌站在城楼上大喊,声音因沙哑而变形。回应他的只有沉默——昨天的反击已经耗尽了仅有的几枚反坦克手雷,后勤补给线被日军的炮火切断,总部承诺的增援物资迟迟未到。
一辆坦克冲破了街道中段的防线,机枪疯狂扫射,几名士兵来不及躲闪,当场倒在血泊中。李根生眼睁睁看着那辆坦克向城楼驶来,突然抓起身边的炸药包,拉开导火索就想冲过去。王大锤一把抱住他的腰,死死按在地上:“你疯了?这点炸药炸不动坦克!”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过来!”李根生挣扎着嘶吼,眼泪混合着尘土淌下来,“团长还在城楼上!”
就在这时,城楼上响起了反坦克枪的枪声。两名射手趴在垛口后,对着坦克的观察窗连续射击,第三枪终于击穿了玻璃,坦克猛地停了下来,里面的日军士兵挣扎着爬出来,刚露头就被步枪子弹击中。但更多的坦克已经冲了过来,城楼上的反坦克枪很快被日军的炮火摧毁,两名射手瞬间被烟尘吞噬。
“撤到第二道防线!”林文斌的命令传来时,李根生正扶着受伤的少年兵向后退。他们沿着狭窄的巷道撤退,沿途全是伤员和尸体,有的士兵还在微弱地呻吟,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无力地垂下。王大锤背着一名断腿的老兵,脚步踉跄,左臂的伤口被扯裂,鲜血浸透了绷带,在身后留下一串血印。
退到中山路时,他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这里是101军的第二道防线,由57联合团的残部把守,机枪架在十字路口的碉堡里,巷口堆满了沙袋。赵志远拄着步枪站在路口,军装破烂不堪,脸上全是烟灰,看到林文斌过来,立刻迎上去:“军长让我们坚守到下午三点,友军第32军正在攻击城南,只要牵制住日军主力就行。”
“32军那边有消息吗?”林文斌急切地问。赵志远摇了摇头,苦涩地笑了:“无线电昨天就被炸坏了,啥消息都传不进来。不过刚才有个突围出来的传令兵说,日军的增援部队到了,好像是第116师团。”
李根生的心猛地一沉。他听说过第116师团的名号,那是参加过南京会战的精锐部队,装备精良,战斗力极强。他们这点残兵,根本不是对手。
下午的战斗更加惨烈。日军改变了战术,不再强行冲锋,而是用火炮和燃烧弹逐个摧毁街道两侧的房屋,把守军逼出来再用机枪扫射。李根生和王大锤躲在一家粮店的地窖里,听着上面传来的爆炸声和惨叫声,心如刀割。少年兵的伤口发炎了,发起高烧,嘴里不停喊着“娘”,李根生只能用湿布敷在他额头上,却连一片退烧药都拿不出来。
“根生,你听。”王大锤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侧耳倾听,“好像是咱们的炮弹声?”
李根生竖起耳朵,果然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炮声,比日军的火炮声音更厚重。“是友军的重炮!”他兴奋地差点跳起来,“32军打过来了!”地窖里的士兵们瞬间振奋起来,纷纷扒着梯子想上去看看。
但这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一名侦察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惨白:“团长,不是友军!是鬼子的重炮部队到了,正在轰炸城南,32军的进攻被打退了!”
所有人的情绪瞬间跌到谷底。王大锤颓然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咋会这样……咋会这样……”李根生紧紧握着少年兵的手,那孩子的手冰凉,呼吸已经变得微弱。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雨,冲刷着街道上的血迹,却冲不散弥漫的绝望。林文澜亲自来到中山路防线,他的军装也沾了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看到士兵们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弟兄们,再撑一晚,总部的撤退命令很快就到。”
李根生愣住了:“军长,我们要撤退?南昌不守了?”
林文澜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日军增援了两个联队,还有重炮和毒气部队,友军第29军军长陈安宝将军殉国了,第32军伤亡过半,已经无力进攻。我们守不住了。”
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击垮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有人低声啜泣,有人愤怒地砸着枪托,王大锤猛地站起来,红着眼睛问:“那城里的百姓咋办?我们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的!”
林文澜别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沙哑:“我们已经尽力了……能活着出去,才能为他们报仇。”
当晚的防守格外艰难。日军似乎察觉到中国军队的动摇,发起了最后的总攻。更可怕的是,他们开始使用毒气弹,绿色的烟雾顺着巷道蔓延,吸入的士兵立刻开始咳嗽、流泪,呼吸困难。“快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卫生员大喊着分发毛巾,但毛巾根本不够用,不少士兵很快就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李根生把自己的毛巾给了少年兵,用衣袖捂住嘴,靠在墙上射击。王大锤的咳嗽越来越厉害,脸涨得通红,却依旧抱着轻机枪不停地扫射。一名日军士兵冲过来,李根生刺刀出鞘,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他,刚想回头,却看到王大锤被两名日军扑倒在地。
“锤叔!”李根生疯了一样冲过去,刺刀刺穿了一名日军的后背,另一名日军见状,转身用枪托砸向他的脑袋。李根生眼前一黑,差点摔倒,恍惚中看到王大锤用尽最后力气,将刺刀刺入那名日军的腹部,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锤叔!”李根生爬过去抱住王大锤,老班长的胸口被刺刀捅穿了,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他的军装。王大锤睁开眼,抓住李根生的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把……把这个带给俺媳妇……说俺没……没丢人……”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垂了下去。李根生抱着王大锤的尸体,泪水决堤而出,却因为吸入毒气,连哭出声都做不到,只能发出压抑的呜咽。
凌晨两点,撤退的命令终于传来。林文斌组织士兵们交替掩护,向城西突围。李根生背着已经昏迷的少年兵,怀里揣着王大锤的布包,跟在队伍后面。街道上到处都是毒气,他们只能弯着腰快速前进,不时有士兵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
城楼上的军旗还在飘扬,只是已经被炮火炸得破烂不堪。李根生回头望了一眼,那面鲜红的旗帜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却也格外凄凉。他想起王大锤说过要一起在城楼上插军旗,想起百姓们期盼的眼神,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心脏像被刀割一样疼。
突围的路上遭遇了日军的伏击,林文斌为了掩护士兵们撤退,被子弹击中了腿部。李根生想扶他,却被他推开:“别管我!带着弟兄们走!”最终,几名老兵背起林文斌,继续向外突围。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冲出了南昌城,身后的城市已经被日军完全占领,火光冲天,枪声不绝。李根生背着少年兵,一瘸一拐地走在山路上,怀里的布包被鲜血浸透,变得沉甸甸的。他回头望了一眼南昌城的方向,泪水再次流下来。
5月9日,第九战区正式下令停止反攻南昌,所有部队撤回原阵地。101军从最初的两千人,只剩下不到五百人,重武器全部损失殆尽。李根生在临时休整地找到了那名少年兵的家人,将孩子的尸体交还给他们,又托人将王大锤的布包送回他的老家。
那天晚上,李根生坐在山坡上,手里握着王大锤留下的刺刀,望着南昌的方向,一夜未眠。他知道,这次他们失败了,没能守住南昌,但他也记住了那些牺牲的战友,记住了百姓们期盼的眼神。他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会把鬼子彻底赶出南昌,赶出中国的土地。
山坡上的风很冷,但李根生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残旗虽倒,斗志未灭,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抗争就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