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那虎啸声还在人耳朵边上嗡嗡响。
空气里，那股子让人作呕的腥臊味还没散。
这便是百官在极度恐惧下，失禁后留下的忠贞铁证。
前一刻还引经据典，嚷嚷着要死谏的清流们。
这会儿东倒西歪，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有的瘫在地上，抖得跟筛子似的。
有的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头都不敢抬。
还有几个，早就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
那头大得不像话的斑斓猛虎，就那么蹲在码头正中。
它那对铜铃大眼轻蔑地扫着这群可怜虫。
在它眼里，这些人连当猎物的资格都没有。
它时不时打个响鼻，喉咙里呼噜呼噜地低吼。
每一次都让百官的心肝跟着猛地一哆嗦。
朱由检嘴角的笑意，更玩味了。
他甚至懒得多看这群废物一眼。
淡淡地收回目光，转身，重新登上了那艘巨大的龙舟旗舰。
“起驾，回宫。”
就这么四个字，从船头飘下来，听不出一点儿温度。
王承恩尖着嗓子高声重复一遍。
庞大的龙舟舰队，在无数纤夫和水手的操作下，慢慢调转船头。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沿着运河，朝着京城的方向，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码头上，那几十万本来是来凑热闹的百姓，现在一个个都跟哑巴了似的。
他们只是又敬又怕地跪在地上，看着那山一样开走的舰队。
看着那头还蹲在码头上，好像镇着什么的绝世凶虎，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亲眼看到了皇帝的雷霆手段。
也亲眼看到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是怎么在绝对的暴力跟前，被吓得屁滚尿流，丑态百出的。
这一幕，怕是他们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从通州到皇城，御道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
锦衣卫的飞鱼服，绣春刀，在太阳底下泛着冷冰冰的光。
庞大的仪仗队，护着皇帝的龙辇，缓缓开过京城的主街。
街道两边，闻讯赶来的百姓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只是，再没有了通州码头一开始那份热闹和好奇。
只剩下怕到了骨子里的敬畏和臣服。
这，才是天子的威风！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把外头所有的吵闹和尘土，都关在了门外。
朱由检走下龙辇，没搭理前来请安的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
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他把朝政的乱七八糟，把马上要来的血腥清洗，都暂时扔到了脑后。
他走过一道道宫门，穿过一条条幽深的长廊。
自己一个人，朝着那座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宫殿走去。
乾清宫。
当他推开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檀香味，迎面飘来。
殿里头，又静又安宁，跟外头的杀气腾腾完全是两个世界。
一道素雅的身影，早就在那儿静静地等着了。
皇后蔡文姬。
她没穿那身代表母仪天下的复杂凤袍，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净宫装。
一头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着，脸上没擦粉，却比任何浓妆艳抹都好看。
她就那么站着，人淡如菊，自有风华。
四目相对。
隔了几个月的时间，隔了几千里的山河。
朱由检在她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里，看到了藏不住的担忧，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还有那份只给他的，毫无保留的深情。
而蔡文姬，则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打仗的疲惫，看到了掌管天下的威严。
更看到了那股还没散干净的，能把人冻僵的杀气。
好像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啪嗒。
一滴泪珠，从蔡文姬的眼角滑下来，顺着她光洁的脸蛋，悄悄地掉了下去。
她没哭出声，就那么静静地流着泪，好像要把这几个月所有的牵挂和担心，都一口气流光。
她迈着小步子，慢慢走到朱由检面前。
没问好，也没行礼。
她只是伸出那双没什么骨头似的软手，像一个最普通的妻子。
给远行回家的丈夫，轻轻拍掉龙袍上沾的灰尘。
那动作，又轻又专注，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陛下，您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太容易察觉的哽咽。
却好像一股暖流，冲刷着朱由检心里头最后那点儿暴戾之气。
“嗯，朕回来了。”
朱由检的声音，没了面对百官时的冰冷，这会儿竟不知不觉地软了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把她搂进了怀里。
怀里熟悉的温软，让他那颗被杀戮和权谋磨硬的心，也跟着软了一块。
蔡文姬没多说话，只是带着他，往后殿的汤池走去。
雾气里，她亲手为他脱下那身代表无上权力的龙袍。
用温热的池水，一点点洗掉他身上的风尘和疲惫。
也好像要把那股渗进骨子里的杀伐气，一块儿洗干净。
换上一身宽松舒服的云纹丝绸常服，朱由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好久没有过的松快和惬意。
回到大殿，蔡文姬没带他去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而是扶着他，在窗边一个能看见御花园景色的软榻上坐下。
然后，她慢慢走到那架早就修好弦的古琴前，跪坐下来，试了试音。
铮——
一声清亮的琴响，像珠子掉在玉盘上。
她素手一扬，十指在琴弦上跳起了舞。
弹出来的，不是歌功颂德的雅乐，也不是气势雄壮的战歌。
而是一曲情意绵绵，充满了爱恋和思念的——凤求凰。
有佳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琴声，就是她的心声。
那音符，一会儿像高山流水，说着刚见面时的惊艳。
一会儿又像空谷里的回声，画着分开时的断肠。
一会儿又像春风吹着柳条，讲着重逢的欢喜和温柔。
朱由检缓缓闭上了眼睛。
西南的尸山血海，通州的虎啸朝堂，那些血和火的画面，那些阴谋和算计的念头。
都在这温柔的琴声里，慢慢地模糊，慢慢地远去。
他感觉自己心里那股子，因为连番大战和即将到来的清洗而绷紧的杀气。
正被琴声一点点地抚平，妥善地收了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算无遗策的铁血帝王。
他只是一个打仗回来，终于能放下所有防备和伪装的男人。
一曲结束，琴音还在梁上绕。
大殿里头，安静了好久。
过了许久，朱由检才慢慢睁开眼。
那双眸子里，冷冰冰的寒光早散了，只剩下像深潭一样的温柔和暖意。
他对着她，伸出了手。
蔡文姬停下抚琴的动作，把自己微凉的小手，放进了他宽厚温暖的手掌心。
朱由检稍一用力，就把她整个人都拉进了自己怀里，让她稳稳地靠在自己胸口上。
他把脸埋在她带着淡淡发香的黑发里，闻着那让他无比安心的味道，声音低沉又沙哑。
“文姬，有你在，真好。”
蔡文姬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窗外，天已经黑了，星星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明天的朝堂，注定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但最起码在这一刻，在这座属于他的宫殿里，在这个只属于他的女人的怀中。
他找到了片刻的安宁。
帝王归来，凤已还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