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笔尖刚落,清悦已转身出了书房。外头更鼓敲过三声,她没回寝殿,只在廊下略站了片刻,便往永寿宫值房去。夜里风冷,她裹紧披风,手里攥着那本课业录,心里却盘算着明日早朝后的事。
天还没亮透,乾清宫的太监就来了,捧着一道口谕:皇上命乌雅氏即日起协理六宫财政出入,并统辖各司房人员调补事务,遇要事可径直具折奏闻。
清悦接了旨,没多问一句。她知道,这不是恩宠,是试炼。昨夜胤禛还在纸上画三环牵制的图,今日她就得把这法子用到实处。
值房里灯还亮着。她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取来近三个月的总账册。尚膳、尚衣、尚药、内织局、营造司……一叠叠账本堆上来,纸页发黄,字迹潦草,有的连年月都漏记,更有甚者,同一笔支出在两处账上数目不一。
她翻开一份修缮单,某处宫殿换瓦片,报银八百两,可按工料估算,顶多三百。她手指在“八百”上划了一下,又翻到另一页,一处小库房翻新竟支了千两以上。再查申领人,竟是同一个工头。
“人呢?”她问。
“说是病了,请了半月假。”
清悦没说话,只让文墨去查这工头名下所有项目,再调他经手过的炭薪、砖木采买记录。她自己则提笔写了份《宫务收支七条规约》:凡粮饷、布匹、药材、修缮、赏赐、炭薪、杂用七项,须分册登记,每册注明经手人、验核人、批领人三签,缺一不可;每月初五前汇总呈报,逾期不交者,停发当月物料。
写完,她叫来值房老吏,指着其中一条:“从今起,各司房交接账目,不得推诿。你去传话,三日内重录所有账册,格式照此执行。若有遗漏或虚报,查实后由主事官担责。”
老吏面露难色,“主子,这……往年都是这么走的,若改规矩,怕各处不认。”
“不认也得认。”清悦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皇上让我管,我就得管出个样子。谁不服,让他去找皇上说理。”
老吏不敢再多言,低头退下。
辰时刚过,各司房陆续派人来报备。尚药局先到了,递上药材清单,清悦一眼看出沉水香申领量比上月多出三倍,且无医案支持。她不动声色,只让安蓉暗中去查这几日哪位主子用了安神香。
接着是营造司,报修景仁宫偏殿,列了三十名工匠,每人每日工钱一两五钱。清悦冷笑一声,“三十人干十天,就是四千五百两。可那偏殿不过二十步宽,拆了重建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工。”
她当场圈出五人名单,“这五个,近半年三次参与不同工程,都在报高价的项目里。你回去告诉你们主事,要么换人,要么我把名字递到户部去查。”
那人脸色变了,连忙告退。
午时未到,清悦已审了七份文书,驳回三件,另立两条新规:一是大宗采买须三家比价,签字备案;二是工匠工钱按日结算,完工当日由监工与掌事双签确认,不得预支。
她正低头写批语,安蓉轻步进来,在她耳边道:“文墨查到了,那工头名下七个工程,六个虚报工料,共多支银两千六百余两。他还私下卖过旧木料和铜钉,买家是西华门外一家木行。”
清悦点头,“把证据抄一份,存档。另外,让他把这七个项目涉及的宫女太监名单列出来,我要看谁经手过这些银票。”
安蓉应声要走,又被她叫住。
“等等。你再去趟尚衣局,查上个月云锦申领记录,特别留意有没有‘补裁’‘重绣’这类名目。还有,问问哪个宫最近做了新袍子,尺寸不合又退回去的。”
她顿了顿,“别惊动任何人。”
安蓉走后,清悦起身活动肩颈。她知道,这些账面上的窟窿,背后都连着人。有人贪,有人遮掩,还有人借机塞亲信进宫当差。如今她接手人事调配,第一个要断的,就是这条线。
下午,她召集六司掌事开会。人到齐后,她没讲虚的,直接打开账本,点出三处明显问题,然后宣布审计小组成立——由她亲自挑人,抽调内务府、礼部、户部非关联部门的小吏组成,专查近三年重大开支。
“你们可以配合,也可以不配合。”她说,“但只要我查出一桩舞弊,经手人、批阅人、验核人,一个都跑不了。”
散会后,几位掌事脸色铁青。清悦没看他们,只坐在值房里继续翻账册。烛火渐渐旺起来,窗外天色全黑。
她正核对一份炭薪出入单,忽然发现某日深夜,永和宫附近一口井边有炭车进出记录,但那晚并未供暖。她立刻让安蓉去查当晚守夜太监轮值表,并调取井口周边洒扫宫女的口供。
就在这时,文墨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主子,这是刚刚从营造司废纸篓里捡出来的底单。原报修景仁宫用桐油七十斤,这张写着实际只用了二十八斤,余下四十二斤转到了咸福宫侧院。”
清悦盯着那张纸,慢慢把它折好,放进袖中。
她想起昨夜胤禛在纸上画的那个三角。三方互证,环环相扣。现在她要做的,不是等谁犯错,而是把路铺好,让错无处藏身。
她提笔在《七条规约》末尾加盖私印,低声说了句:“制度若不成形,人心便无依凭。”
然后抬头对文墨道:“明天一早,把审计小组的名单给我。另外,找两个靠得住的书吏,从明天起跟着我核账,不分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