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箭一支接一支射出,弦声稳而有力。清悦倚在窗边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声响落定,院中少年收弓立正,抹了把汗,转身朝廊下走去。她正要回身,眼角余光瞥见安蓉已站在外间门口,低着头,手里攥着半张折角的纸条。
她没动,只轻轻抬了下手。
安蓉快步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到了跟前,她也不说话,只将纸条双手呈上,手指微微发紧。
清悦接过,展开。字迹是暗线惯用的缩写体,内容却直白:“三秀昨夜密会亲信,文书用旧宫牒,避尚仪局登记。东六宫巡防换班时有人脱岗,柴房后墙角有烧痕。”
她看完,没问话,也没皱眉,只把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卷边、发黑、化成灰屑,落入铜碟。
“人呢?”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
“已经撤了。”安蓉低声答,“东配库的小太监顶了半个时辰的差,现在回原位了。”
清悦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内室。她拉开书案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本深蓝封皮的册子,封面无字,边角磨得发白。翻开第一页,上面列着几个名字,旁边标注着家世、入宫时间、近期动向。她指尖滑过尹答应、李格格、张常在三个名字,停住。
“叫文墨来,不许走正道,从西夹巷绕到后门,让守夜太监放行。”
安蓉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又被叫住。
“再去趟北库,查这三人近十日申领的药材记录,尤其是安神类。别用档房的人,找老陈头亲自抄。”
“是。”
门关上后,清悦没再动。她盯着密册上的字,一格一格往下看。尹答应的叔父是户部郎中,前些日子在朝会上力挺八阿哥的屯田折子;李格格的兄长在礼部行走,常与佟府门客同席饮酒;张常在的父亲虽只是个五品通判,但去年曾替一位御史代笔参劾户部账目不清——那位御史,正是如今被停职待查的王尚书心腹。
她提笔,在三人名字旁各画了个圈,又在圈外连了一线,最后写下四个小字:“借势联结”。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非争宠,图势。”
她合上册子,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普通的宫道图,看似寻常陈设,实则暗藏玄机。她伸手在右下角轻叩三下,木框微响,一道暗格弹开。她取出一张薄纸,铺在案上。这是她私下绘制的“眼线布防图”,标着各宫关键位置的盯梢点、传递路径和轮值时间。
她先圈出咸福宫、延禧宫旧线,划去两个已废的据点,再在凝秀宫西侧加了个新记号。接着,她在东六宫外围添了三条虚线,分别指向三位新秀的居所,并注明:“采买、问诊、节礼——三线并查,七日一报。”
做完这些,她吹熄了主灯,只留一盏小烛。窗外天色渐暗,风穿廊而过,吹得帘子轻晃。
文墨进来时,脚步很轻。他穿着杂役太监的粗布衣,脸上还沾着灶灰,显然是按吩咐从后路潜入的。
“主子。”他低声唤。
清悦没让他坐,直接递过那本密册,翻到新秀那页。“你认得这三人背后的官职吧?”
文墨点头。
“去查三件事。”她一条条说,“第一,他们家人最近有没有私下递帖子进宫?哪怕是托僧道、医者带话,也要挖出来。第二,查这三人有没有共用一个太医,尤其是开安神、调经这类方子的。第三,盯住她们每月初一、十五的节礼单子,看有没有额外添的东西,哪怕是一盒香、一匹缎。”
文墨记下了。
“还有。”她补充,“别碰尚仪局的档,也别走明面查访。用老办法:药渣、炭灰、废弃签条。谁要是发现你在查,立刻收手,换人。”
“明白。”
“这事不能急。我要的是证据,不是动静。”
文墨退出去后,清悦重新点亮主灯。她取出一张空白纸,开始列清单:
一、重启三条隐线,由文墨直管,每日只报一次,口述不留字。
二、安蓉负责调度,确保三线互不知情,防泄底。
三、北库老陈头每月加银二两,另备冬衣一套,以“勤勉”为由赏下,掩人耳目。
四、永和宫内务照常,不得因查事减员或增巡,免引怀疑。
她写完,又看了一遍,确认无漏,才将纸折好,塞进《宫务时效考评草案》的夹层里。
这时,安蓉再次进来,手里多了个小布包。
“北库刚送来的。”她说,“老陈头亲手抄的,三人的药材记录。他说烧过的纸灰还在柴堆底下,没敢全拿,只捡了半片回来。”
清悦打开布包,先看记录。尹答应近五日每日申领“宁心丸”两粒,但脉案上并无失眠记载;李格格突然开了“解郁汤”,可太医前次诊脉写的却是“气血平和”;张常在则领了三次“安胎香”,可她根本未承宠。
她又展开那片残纸。焦黑大半,只剩一角能辨。上面有个“庚”字,后面连着两个模糊的数字,像是“十三”或“十四”。再往下,有个“转”字,之后断了。
她盯着那“庚”字看了很久。
康熙三十九年,庚午。那一年,先帝废过一位太子。
她不动声色地将残纸收起,放入密册夹页。
外面天已全黑,风更大了些,吹得窗棂咯吱作响。她站起身,走到门边,对外间说:“今晚我不见客,也不传膳。若有人来问,就说我在核对月例账。”
“是。”安蓉应道。
她返身回座,重新摊开布防图。目光落在凝秀宫那个新标记上。那里原本是个废弃茶水间,现被她改作临时中转点,专用于接收隐线情报。她用红笔在旁边加了个小三角,表示“优先级提升”。
然后,她拿起笔,在图下方写下一行小字:“风未起时,先闭门。敌欲动,我先知。”
写完,她搁下笔,端起冷了的茶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轻微响动。安蓉推门进来,神色微变。
“周延今日午后去了户部值房,”她压低声音,“借阅了去年河间府垦田备案,还抄录了漕运粮税对比表。”
清悦的手顿了一下。
那正是胤禛下午提到的数据。
她缓缓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知道四阿哥在查屯田?”
“不知道。”安蓉摇头,“但他抄的,全是四阿哥提过的点。”
清悦没再说话。她站起身,走到柜前,取出那份《田赋辑要》,翻开夹层,里面藏着一张折叠的奏报送抄件。那是她早前从康熙案前抄录的,尚未公开的稽核数据。
她比对了一下周延抄录的内容。
一字不差。
她慢慢合上书,眼神沉了下来。
“盯住他。”她终于说,“从今天起,他见谁、说什么、写什么,都要记下来。尤其是他给胤禛的书,每一页都得看过才能送进去。”
“要不要……换人?”
“不。”清悦摇头,“现在动他,反而打草惊蛇。让他继续‘投缘’,我们只看他背后,到底连着哪根线。”
安蓉退出后,清悦坐在灯下,久久未动。
窗外夜色如墨,风刮得更急了。檐角的铜铃被吹得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她伸手摸了摸袖中密册,确认它还在。
然后,她提起笔,在今日记录末尾添上最后一句:
“新人登场,旧局未散,幕后之人,已开始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