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蓉捧着一摞册子进来时,天光刚透进窗棂。清悦正伏案翻看昨夜誊抄的明细,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只问:“右司的黄册取到了?”
“取到了。”安蓉将册子放在案角,“陈笔帖式没多问,只说让您用完尽早归还。”
清悦点头,抽出其中一本,指尖顺着页边滑过。前日她让安蓉借核对织金锦为由调取分流单,实则是要查尹答应宫中那批异常物资的去向。如今右司备份到手,只需比对三处记录——内务府出库、六库签收、各宫申领。
她正要动笔对照,安蓉又道:“档房那两个小吏,今早都告了病。一个说头晕,一个说腹痛,差人去看,屋里空着,不知去了哪儿。”
清悦笔尖一顿,抬眼:“是谁派去盯他们动静的?”
“是春杏。”
“叫她来。”
不多时春杏进来,低声道:“我悄悄问了档房老张,他说昨日申时,有人往那两人屋里送了茶点,之后他们脸色就不对了。老张还说,近来谁若沾了永和宫的事,总会被旁的差事绊住脚。”
清悦合上册子,搁在案上。“看来是怕我们查出什么。”她语气平平,像在说今日炭薪少了半车似的寻常事。
安蓉急道:“可后日就要议事了,若数据不齐,各宫管事来了只拿空话压人,咱们立不住脚。”
“那就不用他们的人。”清悦起身走到柜前,拉开底层抽屉,取出一本薄册,“把永和宫旧年管炭、管布的老宫女叫来两个,识字、记性好、嘴严的。今夜就在这书房外间坐着,分门别类归总近三年采办支出。”
安蓉愣了下:“可她们没经手过档房流程……”
“不要流程,只要数。”清悦翻开册子,“每季用了多少绸缎、多少脂粉、多少炭薪,按宫院列出来。至于用途,咱们不必管她们怎么花,只看花了多少。”
她顿了顿:“再让文墨以核对永和宫炭耗为由,去各库查实耗用量。顺便问问,往年冬至前后,哪几宫常报‘损耗额外增补’?”
春杏会意:“这是要摸虚报的底?”
“不错。”清悦重新落座,“谁若敢多报十匹布、百斤炭,就得知道,账本不会替他瞒一辈子。”
安蓉走后,清悦独自翻看三年前那起冬衣延误案卷。当年因瞒报库存遭贬的太监名叫赵五,其妹如今在御膳房当差。她提笔写下几个名字,圈出三个曾频繁申领布匹却无大宗制衣记录的宫院。
傍晚时分,文墨回来禀报:“凝秀宫去年冬至报损炭三百斤,说是运途中淋雨霉变,可守库的说那日根本没下雨。延禧宫也报过一批南烛叶腐坏,但留底的叶渣干燥如新。”
清悦听着,已在纸上标出两处红点。
次日清晨,胤禛来请安,见母亲正在批写文书,便站在一旁等候。清悦头也不抬:“今日课业可都理清了?”
“回母妃,已读完《通鉴》两卷,策论也改了。”胤禛顿了顿,“听说您要召集各宫议事?”
“嗯。”她蘸墨落笔,“有些事,得让她们知道规矩不是摆设。”
胤禛欲言又止:“若是有人不肯听呢?”
清悦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肯听的,自然有不肯听的代价。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胤禛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清悦继续整理手头材料。安蓉带回的消息证实,那七处超标申领中,有五处与当年赵五案涉及的宫院重合。她在汇总表上一一标红,又命人另录一份暗档,每笔皆注明经手人姓名与审批链条。
午后果然有管事嬷嬷前来探口风,说是凝秀宫主位想问问节庆采办是否还能照旧例提前支取。清悦只答:“旧例若合规矩,自然可行。若不合,便得按新规走。”
嬷嬷讪讪而退。
清悦随即召来文墨,低声交代几句。文墨领命而去,不久后档房传出消息:今后所有跨宫调拨,须双人签押并附用途说明,且每月初五公开通报发放进度。
这消息传开,各宫反应不一。有的默不作声,有的私下抱怨“乌雅主子管得太宽”,但也无人敢公然反对。
入夜,清悦独坐书房,最后审阅《六宫月例行事章程》定稿。明账与暗档并行、审批链三级复核、违规申报公示罚俸……条条款款写得清楚。她将文书封入匣中,置于案头。
窗外更鼓响过三巡,她仍未歇息。墙上挂着一幅宫院分布图,几处标记用朱笔圈出——那是她今晚确认的资源错配之地。
安蓉进来换蜡烛,见她还在灯下静坐,轻声劝:“娘娘该歇了。”
清悦没动,只问:“明日辰时,各宫管事都能到吧?”
“都回话说准时到。”
“好。”她终于站起身,走到图前,指尖落在咸福宫与延禧宫交界处,“让她们来看看,什么叫‘依规办事’。”
安蓉退出后,清悦吹灭大半烛火,只留一盏在案角。她坐在椅中,目光停在那封好的木匣上。
明日议事,她不会先提惩处,也不会点名责问。她只会展开那份汇总表,让数字说话。红字刺眼,谎言自破。
她知道,有人会坐立难安,有人会试图辩解,更有人会在散会后急忙销毁证据。但她不在乎。
因为她已经布好了眼线,每一笔改动,都会记入暗档。
更鼓又响了一声。
清悦伸手摸了摸袖口内侧缝着的小本子,那是她私记的人员名单,写着谁曾在何时何事上对她设障。
她不动声色地将本子按了按。
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似乎是安蓉折返。
清悦没有回头,也没有唤人进来。
她的手缓缓移到案下,拉开暗格,取出另一份纸页——上面密密麻麻列着近三年各宫异常申领的时间、品类与经手人姓名。
纸角写着一行小字:**反向登记,诱其自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