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清悦已坐在案前翻副册。那张折成小块的素笺还揣在袖袋里,她没再拿出来看,只将昨夜拟好的通告稿抽出,搁在最上头。安蓉轻步进来,手里捏着半片撕开的纸角。
“主儿,东配库那边回来了消息。”她压低声音,“春杏混进去查了托盘,底面有刮痕,像是用指甲划出来的记号,三道,斜着排。”
清悦指尖一顿,没抬头。“延禧宫申领的那批?”
“是。登记簿上写的是‘节礼陈设试摆’,可膳房没人接到演练通知。倒是乐坊那边,文墨刚递话来,说今晚宴乐原定鼓点密得反常,一段连敲十八下,听着像催命。”
清悦合上册子,慢慢起身走到柜前。黑漆匣打开,她从夹层取出一张新纸,铺平后提笔写下两行字:**银器托盘三套,借调内务房备用库存;乐谱修改,以太后畏声为由减鼓频。**
她吹干墨迹,递给安蓉。“你亲自送去档房,就说是我这边为防节礼筹备撞样,提前借用器具彩排。别说是永和宫专用,就说是各宫都能申请的公事。”
安蓉接过纸条,迟疑了一下。“若她们不接这招呢?”
“会接。”清悦坐回案边,“争位分的人,最怕别人显得比她周全。咱们一动,她们就得跟着动,不然就是认输。”
安蓉点头退下。清悦没再说话,只把副册重新翻开,目光落在咸福宫与延禧宫近五日的联合申领记录上。云锦、绣线、香烛、茶具……名目繁多,偏偏每单都卡在“非紧急但需协调”的边缘。她手指轻轻敲了敲“热汤盅”三字——这类器皿本归膳房统管,何须两宫联署采办?
她忽然想起什么,唤来春杏。“你去趟膳房,问今夜宴席的羹汤几时入盅,用的是哪一套托盘。别明问,就说永和宫想提前备巾。”
春杏应声而去。清悦独自坐着,耳边仿佛已响起那阵急促鼓点。若真如文墨所报,鼓声一响,众人注意力必被牵引,侍女端汤趋近,看似失足,实则早有算计。泼洒方向、时机、力度,皆为让她当众狼狈。
可若她不动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今日穿的月白缎裙,素净无纹。这种衣料沾不得油水,一旦染污,极难遮掩。对方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但她也忘了——规矩,才是最锋利的刀。
日头渐高,安蓉带回消息:内务房已批准借用三套托盘,其中一套已被悄悄换出。原具底部有凹陷者,现由永和宫备用新器替换,底侧刻有微不可察的一横,仅对光可见。
“文墨也见了乐坊副使,”安蓉接着道,“对方答应减鼓,还主动提议加一段箫曲,说是更合太后心意。”
清悦点点头。“让春杏记住,宴上若见汤盏靠近,不必等事发生,先以‘换巾’为由上前。动作要稳,语气要柔,就说怕地上湿滑,主子脚下不便。”
安蓉低声应下。清悦没再多言,只将副册锁进匣中,钥匙贴身收好。
宫宴设在晚初,乾清宫灯火通明。康熙居中而坐,诸妃列席两侧,皇子们按序落座于下首长案。胤禛坐在第三位,目光几次扫向母亲所在的位置。清悦端坐不动,面前银器整齐,茶烟轻袅。
酒过三巡,乐起。果然,一段鼓点骤然密集,咚咚如雨击瓦。众人耳中一震,目光纷纷投向乐台。
就在此时,一名延禧宫侍女捧着热羹自侧廊而出,脚步略快,直奔清悦座侧。汤盅微晃,托盘边缘泛着冷光。
春杏早已候在一旁。她手中帕子忽地飘落,顺势蹲身拾取,恰好拦在侍女前行之路上。两人几乎相撞,侍女脚下微绊,汤盅一倾——
清悦却已悄然将座椅往后移了寸许。热羹洒出, лnшь溅落地砖,未沾衣角。
“莫慌,”清悦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开,“地上滑。”
她抬手示意宫人查验托盘。那名侍女脸色发白,手抖着递上。清悦接过,翻转底盘,一道细微刻痕赫然在目。她不动声色,只道:“这托盘,可是从内务房借来的备用器?”
旁侧内务太监连忙上前查看,对照登记簿后低头回禀:“回主儿,确系今早永和宫备案借用之物,编号丙七,原存库中未启用。”
康熙目光一凝,未语。
清悦将托盘递出,由宫人呈上。她仍坐着,指尖轻抚杯沿,语气如常:“既是公物,便该留痕。谁用了,何时用,何处归还,都得记清楚。不然,坏了规矩不说,还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席间一片寂静。咸福宫那位主儿脸色铁青,手中绢子攥得死紧。延禧宫座上,主位女子垂眸不语,唇角微微抽动。
胤禛坐在下首,握紧了手中象牙箸。他没出声,只盯着母亲的身影。她依旧端正坐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他知道,方才那一瞬的移动,那一声“莫慌”,那一下查验,全是算准了的。
鼓声停了。乐师换了箫曲,悠缓入耳。
清悦接过新奉上的茶,吹了口气。她没看对面几席的骚动,目光轻扫案上银器,最后落在那只被退回的托盘上。
托盘底侧,那道刻痕在烛光下微微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