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滴在“民力有限”四个字上晕开,清悦笔尖一顿,没急着补写。她盯着那团洇开的朱砂,忽然想起昨夜胤禛念判语时说的一句话——“某省赋税连年加征,百姓已不堪其负”。当时她只道是寻常案卷陈情,如今再看户部呈报的新分流单,却觉出几分不对劲。
这新方案里头,三笔大宗调拨都落向了工部、内务府右司和太常寺的空缺职衔。这几个位置,前些日子还卡在宜妃倒台后的清算中,无人敢接。可就在过去十天里,接连有人补上,且全是王尚书府出来的年轻官员。更巧的是,这些人一上任,便接手了原本由宜妃亲信掌管的采买稽核权。
清悦放下笔,把那份赋税副本翻到背面,空白处写下一串名字与部门对应关系。她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唤来安蓉:“去档房调近半月各宫赏赐记录,重点看咸福宫。”
安蓉应声要走,又被叫住。“等等,顺道把北库上个月经咸福宫签领的绸缎、药材清单也带一份回来。”
她话音刚落,春杏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小叠折角文书。“主儿,这是今日乾清宫转来的批回。皇上在三处蠲免折子上画了圈,另让赵谙达传话,说四阿哥上次判的赋税案语,提到了‘地方疲敝之源不在民惰而在政偏’,他看了两遍。”
清悦点头,接过折子粗略扫过。康熙确实在几处勾注了“详察”字样,显然对胤禛的观点有所触动。但她心思仍挂在刚才那条线上——若外朝有人借新政之名安插亲信,又通过内廷宠妃获取资源调度便利,那这些看似独立的人事任命和赏赐行为,实则是一根线上的两端。
安蓉很快带回两份册页。一份是赏赐簿,上面记着李常在入宫二十日,已获赐苏绣裙料四匹、野山参两支、银丝炭三十斤,皆由内务府特批直送咸福宫。另一份是北库物料签收单,其中三笔大额绸缎出库时间,恰好对应王尚书在朝会上为江南织造辩解的日子。
清悦将两张纸并排铺开,用镇纸压住边角。她取出一支细毫笔,在纸上划了几条线:王尚书奏请恢复某项织造经费 → 次日咸福宫申领高档绣线 → 三日后该绣线出现在新进秀女所穿褙子上。环环相扣,虽无明证,但节奏太过整齐。
她合上册页,问安蓉:“这几日可有大臣因新政受褒奖?”
“回主儿,昨儿早朝后,王尚书被单独留下半个时辰。今晨又有消息,他荐举的两个侄孙进了户部行走。”
清悦微微眯眼。这就对上了。外朝得势,内廷便跟着抬气焰。李常在前几日还敢当面质问规矩,今日更是直接派人三次索要旧账——背后没人撑腰,她哪来的胆子?
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真正让她警觉的是,这种联动一旦成型,便会悄然改写宫中权力分配的规则。以前是妃嫔依附皇子或太后,如今却是朝臣借宠妃之手,重新打通内廷财货通道。若不早做应对,她费心建立的双签制、复核流程,迟早会被新的“特批”“恩赏”绕过去。
她起身走到柜前,打开一只黑漆匣,将那份标注“民力有限”的副本放了进去。匣中已有七八份类似文件,都是近期她觉得“过于巧合”的政令与宫务交叉点。她关上匣子,转身对安蓉道:“明日申时前,我要北库过去三个月所有经咸福宫签领的物料明细,按日排序,不得遗漏一笔。”
“是。”安蓉低声应下。
“还有,让文墨留意档房往来文书,凡盖有‘特批’红戳的,一律抄录副本送我过目。不必声张,只说是例行归档。”
安蓉点头退下。清悦坐回案前,取了张新纸,写下“王尚书府—咸福宫—采买频次”几个字,又在中间画了两条连线。她盯着那几笔字迹,忽然想到胤禛前几日问的话——“额娘,是不是有些人做事,表面看着合规矩,其实是在悄悄改规矩?”
那时她答:“你能看出这一点,就已经比大多数人清醒。”
如今看来,这场博弈早已不止于宫墙之内。有人正用看似合法的程序,一点点重建已被打破的利益链。而她若只守着台账清白,却不察背后推手,终有一日会发现,账本没错,但规则已经变了。
窗外风起,吹动檐下铜铃。清悦未唤人添灯,屋内光线渐暗,她仍伏案不动。片刻后,她提笔在纸上加了一行小字:“查工部近月所有非紧急修缮项目的物料来源,重点追踪是否经由内务府右司中转。”
写完,她将纸折成方角,放入袖中。这时安蓉轻步进来,低声道:“北库掌事说,有两笔咸福宫签领的药材,原始单据找不到了,只余副册。”
清悦抬眼:“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下午报上来的。说是整理旧档时发现缺失。”
她冷笑一声:“倒比我预想的快。”
“要不要去查交接记录?”
“不必。”她站起身,语气平静,“让他们照常登记,就说副册也可作凭据,只是下次务必补齐原件。”
安蓉迟疑:“可……”
“让他们以为我们松了口。”清悦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真正的漏洞,从来不是账本少了一页,而是人心开始相信——有些事,可以不用讲规矩。”
她顿了顿,低声吩咐:“从明日起,每日辰时,你亲自去北库点一次新到物料,带上刘嬷嬷。见什么人拿了什么物,记下来便是。”
安蓉领命退出。清悦独自站在案前,手中握着那支尚未洗净的笔。远处传来打更声,一下,又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袖中的纸条,指尖压住“王尚书”三字。
风掀了窗纸一角,烛火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