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话音落下,清悦没动。她站在廊下,手指仍搭在采买簿的边角,指腹轻轻压着纸面,像是要把它抚平。片刻后,她转身往东厢走,脚步不快,也没回头唤人。
进屋后,她把簿子放在案上,从抽屉取出一张空白纸,提笔写下三行字:李格格入宫当日经手人名单、咸福宫半月内外通记录、北库两笔绣线实际去向。写完搁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才低声叫了句:“安蓉。”
安蓉进来时手里没带东西,裙摆扫过门槛也未出声。清悦把那张纸推过去,说:“你亲自跑一趟文书房,别翻档,找那个常值夜的老笔帖式。他姓陈,早年在礼部当过差,如今轮值西偏阁。”
安蓉点头。
“带一包南边来的茶,不必名贵,就说‘永和宫旧人问候’。”清悦顿了顿,“让他留意近三个月,有没有从户部或内务府右司递进来的私信,提过‘李氏’或者‘苏完瓜尔佳氏’。”
“若他问起……”
“就说咱们在对账,缺个凭证。”
安蓉收起纸条走了。清悦没再说话,只把采买簿翻到背面,用朱笔在空白处勾了个圈,圈住“松炭”二字,又划掉。
次日清晨,安蓉回来得比往常晚半个时辰。她进门时袖口微皱,像是攥过什么。清悦正在批一份冬衣配给单,抬头看了她一眼。
“陈笔帖式昨夜当值。”安蓉低声道,“他记得前天有一封公文袋,标着‘工部勘造图样’,由咸福宫太监代领。签收花押模糊,不像常例。”
“内容呢?”
“他没见着原件,但说那袋子薄,不像装图纸。而且登记簿上写的是‘侧档暂存’,可今早再去查,那条记录被人用墨笔涂改过,说是‘误录’。”
清悦放下笔,问:“袋子是从哪儿来的?”
“封皮盖的是工部印,可陈笔帖式说,这类图样通常由礼部转呈,工部不经手后宫事务。更奇怪的是,递送时间是申时三刻,那时各司早已封印。”
清悦静了片刻,说:“去叫文墨。”
文墨来时带着自己的小册子,站姿规矩,目光垂着。清悦让她坐下,把安蓉带回的消息说了一遍,然后道:“你现在就去调那份登记簿副本,重点看近三个月里,有没有其他非礼部渠道流入后宫的文件,尤其是写着‘江南织造’‘京营武官家眷’这类字样的。”
文墨应了一声,正要起身,清悦又补了一句:“特别留意‘苏完瓜尔佳氏’这几个字。若有相似笔迹,记下来,别声张。”
“是。”
她走后,清悦打开抽屉底层,取出一个暗青色的小匣子,没开锁,只是用手摩挲了一下边角。窗外有鸟飞过,影子一闪掠过桌面。
傍晚时分,文墨回来了。她脸色比早上沉了些,手里捏着一张折叠的纸。
“主儿,查到了。”她声音压得很低,“那封所谓‘工部图样’的公文袋,实际内容是一份江南商号开具的绣料采购单,品名为‘云纹锦缎十二匹、金线绣片八幅’,收货人写着咸福宫尹答应,可经手太监说,尹答应根本不知情。”
清悦问:“笔迹呢?”
“我比对过了。”文墨展开纸,“这张单子上的签名,和李格格贴身侍女写的‘领物签’极为相似,连‘李’字末笔上挑的角度都一样。”
清悦接过纸看了看,没说话。她把纸放在灯下,又从袖中抽出一张旧单据——那是昨日春杏从北库抄回的绣线出库记录。两相对照,时间几乎重合:采购单落款是三月初九,北库出库登记是初十,用途栏写着“赏赐新秀女”。
她提笔在纸上重新整理线索:
- 李格格入宫即获特殊待遇(绣鞋图样直送织造局)
- 咸福宫借低阶答应名义接收贵重物料
- 外廷文书以非正常渠道渗入内宫
- 笔迹关联指向李格格身边人
- 家族姓氏“苏完瓜尔佳氏”多次浮现
最后,她写下一句判断:“此人背后必有朝臣支撑,意图借新宠之势,重掌内务权柄。”
写完,她吹干墨迹,将纸折好,放进暗匣,锁上。
安蓉进来点灯,被她拦住。“先不忙。”她说。
屋里渐渐暗下来,只剩窗缝透进一点余光,照在案角的笔架上。清悦坐着没动,手边放着那本采买簿,封面已被磨得发白。
胤禛这时候来了,手里拿着一份策论草稿。他站在帘外,等了一会儿,听见母亲的声音才走进来。
“额娘,这篇您看看。”
清悦接过,只扫了一眼标题——《论赋税均平之弊》——便知道是他最近在读户部旧案时生出的想法。她没急着评点,只问:“谁让你写这个的?”
“没人。”胤禛答,“是我自己想的。前两天听讲官提了一句‘江南田亩不清,赋役失衡’,我就查了些旧档。”
清悦点点头,把稿子放在一边。“写得还行,但有两点错。”她说,“一是引例太偏,二是结论太急。你现在最该练的不是想法多深,而是能不能把一件事说清楚。”
胤禛低头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袖口。
“还有。”清悦看着他,“最近少往西六宫那边打听事。你身份不同,多问一句,别人就能编出十句闲话。”
“我知道。”胤禛说,“十三弟昨天还想拉着我去李格格住的偏院转一圈,我没去。”
“做得对。”清悦语气缓了些,“你现在要学的,不是怎么探消息,是怎么稳住自己。风还没刮起来,你就得先站稳脚跟。”
胤禛应了,拿起稿子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清悦从案底抽出一张纸,折好塞进他怀里,“明天交给文墨,就说你要查去年秋冬季布匹损耗率。别说是我说的。”
胤禛点头走了。
清悦重新坐回案前,打开暗匣,把刚才那张纸又拿出来看了一遍。她用指尖点了点“苏完瓜尔佳氏”几个字,低声自语:“户部侍郎李德全,正黄旗出身,宜妃倒台后空出来的右司位置,一直没落定……”
她没再说下去。
安蓉轻步进来,低声禀报:“文墨已按您的意思,在北库设了双账登记,今后所有细项出库,必须两人核对签字。另派春杏盯住西六宫每日物资流向,若有异常,即时回报。”
“咸福宫呢?”
“今日闭门未出,尹答应派人送饭被拒,李常在也没去请安。”
清悦嗯了一声,把纸重新折好,放回匣中。她合上盖子,手指在锁扣上停了几息,然后推开抽屉,将匣子压在最底下。
窗外天已全黑,远处乾清宫方向传来一声梆子响。她没让人点灯,也没起身。
安蓉站着没动,等她示下。
“你去告诉文墨。”清悦终于开口,“让她把那封采购单的复印件烧了,原件藏好。另外,从明天起,所有涉及‘苏完瓜尔佳氏’或‘李氏’的文书,一律单独归档,不许录入总册。”
“是。”
安蓉退下后,清悦伸手摸了摸案上的采买簿。封面冰凉,她慢慢翻开第一页,那里原本写着“康熙三十八年正月”,如今已被一道细细的铅线划过,像一道看不见的裂口。
她放下手,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睁开,提笔在随身小本上写了一行字:“敌情已明,暂不动手。”
写完,合上本子,搁在灯旁。
灯芯跳了一下,爆出一星细小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