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将最后一份调度令副本压进油纸包,指尖在封口处抹了抹。天刚亮,永和宫外头还静着,她没叫人抬轿,只让安蓉远远跟着,自己捧着包裹往乾清宫去。
到了宫门口,守门太监拦了她一步:“主子正批折子,不见客。”
清悦没说话,从袖中取出一块腰牌,放在掌心递过去。那太监低头一看,火漆印是赵德全亲盖的暗记,当即退开半步,低头放行。
她穿过穿堂,脚步落在青砖上没出声。东次间帘子半卷,康熙伏在案前,手边堆着边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眉头拧得紧。
她走到御案侧,将油纸包轻轻搁在紫檀托盘里,开口时声音不高:“臣妾整理三月初五调度令副本时,发现几处异常,牵连甚广,不敢擅断,请皇上亲览。”
康熙抬眼看了她一下,没接话,只伸手解开油纸包。第一层是誊录的调度令,每页都加了骑缝章;第二层是北库、采买档房、印房三方原始记录的对照册;第三层是一叠单页,上面贴着不同日期的花押比对图。
他翻到中间一页,停住:“这章,不是内务府复核章?”
“是仿的。”清悦站定,“原章由赵谙达保管,当晚未动用登记。臣妾查了值夜名册,当夜掌印的是刘四儿,他供称从未接到盖章指令。这张调度令上的印痕,边缘有重压拖曳痕迹,与真章钤印手法不符。”
康熙脸色沉了半分,继续往下翻。接着看到周采买签字笔迹对照页——同一人写的“领”字,运笔习惯应一致,可伪造单据上的“领”字起笔顿挫,与平日流畅写法明显不同。
“这字是谁比出来的?”
“文书房文墨。她经手三年账目,认得各档房常用笔路。”
康熙又抽出一张影抄本,是印房复核章领用登记簿的抄录页。上面清楚写着:三月初五当日,无人领取印章使用。
他合上册子,指节敲了敲案角:“你说有人私造调度令,勾结采买,冒领物资?”
“不止。”清悦从袖中取出两张纸,“三月初五那天,御膳房油料迟供、织造局误发贡缎、太医院参片账目错乱,三件事都卡在同一天入账。臣妾查了流程,若非有人刻意打乱调度顺序,不会同时堵塞。而这三处异常调度,最终都指向咸福宫侧门签收记录。”
康熙盯着她:“你为何现在才报?”
“此前证据零散,怕妄言惊扰圣听。直到昨夜,张禄被押往南苑前,在马厩墙角留下半页口供,由吴小满拓下带回。里面提到‘周哥让我代签,说只是走个数’,还写了当晚送炭车进出路线。臣妾将这条线与调度令、签收单、值夜记录一一对照,才敢确认。”
她顿了顿:“每一处皆可查档核实,若有半句虚言,臣妾愿受反坐之罚。”
康熙没动,目光落在骑缝章比对图上。真章印色均匀,假章左下角颜色偏淡,像是临时刻模、加盖时力道不均所致。
他忽然问:“宜妃怎么说?”
“臣妾未曾告知。”
“你就不怕,这是构陷?”
“若皇上不信,可即刻调刘四儿对质。他若说当夜确曾盖章,臣妾当场请罪。若他说不曾,却有印信流出,那便是内廷监守自盗,更该彻查。”
康熙沉默片刻,终于伸手,将整包材料推到面前。一页页翻过去,动作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沉。
当他看到最后一张——三月初五晚咸福宫侧门进出记录上,赫然写着“松炭四十斤,凭周采买花押签收”,而永和宫当日实际只申领二十斤——手指猛地一顿。
“好个‘调度紧张’!”他低声说,嗓音冷得像冰。
清悦没接话。
康熙猛然合卷,册子砸在地上,发出闷响。他站起身,袖袍扫过御案:“竟敢私造调度令、勾结采买、欺君罔上!传朕旨意——封锁咸福宫,所有相关人员一律拘押,交宗人府会同都察院彻查!”
殿外风势一紧,吹得帘子猛地扬起。檐下铜铃晃了几下,发出短促的叮当声。
清悦低头敛袖,退至阶下第三块石砖处站定。灯火映在脸上,不动声色。
康熙来回走了两步,忽又停住:“你说张禄留下了口供?人在哪?”
“南苑马厩。”
“带他来见朕。”
“遵旨。”清悦应了一声,却未动身。
康熙盯着她:“你还留了什么?”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案上:“这是新换的复核章印泥残样。文墨今早查验时发现,印泥色泽与旧款不同,质地偏稠,易留拖痕。臣妾让人比对了假章印迹,吻合。”
康熙盯着那布袋,半晌没说话。
远处传来钟鼓楼的报时声,九响。
“赵德全!”他忽然喝道。
门外太监应声而入。
“派侍卫去咸福宫,按名册抓人。周采买、红螺、刘四儿,一个不许漏。再传话给宗人府,半个时辰内到乾清宫候命。”
“嗻!”
赵德全退下。殿内一时安静,只剩烛芯偶尔爆响。
清悦仍站在原地。她看见康熙重新翻开那份《节用实录》副册,手指摩挲着其中一页,像是在确认某个细节。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启禀皇上,”一名小太监在门外跪下,“咸福宫……宜主子听说要查账,把屋里所有文书都烧了。”
康熙冷笑一声:“烧得了纸,灭不了档。”
他抬头看向清悦:“你早知道会这样?”
“臣妾只知道,真账不怕查。”
康熙盯着她许久,忽然道:“你图什么?”
清悦垂眸:“臣妾不图什么。只求宫规有人守,法度不落空。若今日一章可伪,明日一令可篡,则后宫无序,前朝难安。”
康熙缓缓坐下,手撑在案上。烛光映着他眼角的纹路,深如刀刻。
“你下去吧。”他说。
清悦没动:“臣妾想留在这里,等宗人府的人来。若需对证,臣妾随时可答。”
康熙看了她一眼,没反对。
殿外风更大了,吹得廊下灯笼来回摆动。一道影子斜斜打在门槛上,随着火光摇晃。
清悦站着,目光落在地上那本被掷出的册子上。封皮翻开,露出一行朱批小字:“此令未经奏准,擅发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