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掀了窗帷一角,烛火晃了一下,清悦没去扶。她把素笺压在砚台下,重新拿起那份《宫务分科试行章程》,指尖抚过“御览准行”的朱印。
次日清晨,天刚亮透,安蓉便进了西暖阁。清悦正坐在案前翻一本薄册子,是各宫上月赏罚回执的汇总。她头也没抬,只道:“去调近半月所有宫人调岗文书,再把曾列在尹答应、李格格、张常在名下的宫女名单摘出来。”
安蓉应声要走,又被叫住。“等等。”清悦翻开胤禛留下的那本小册子,指着其中一条,“西配殿炭薪申领多出三成,查是谁批的条子,谁去领的货。还有尚衣局那匹云锦裁余,问清楚去了哪儿。”
半个时辰后,安蓉带回两份文书。一份写着刘答应宫中两名宫女被悄悄调往废库当值;另一份显示张常在名下有个老嬷嬷,三天内进出茶库四次,每次都在换班间隙。
清悦合上册子,手指在案上轻敲两下。“让文墨房以核对旧档为由,向刘答应和张常在索要三月内所有物料申领条原件。就说新制推行,得补全底档。”
安蓉迟疑:“若她们不给?”
“那就派个小太监,说东廊窗纸破了,要去修补。”清悦淡淡道,“人在廊下说话,总防不住风吹走半句。”
三日后,申领条送到了。文墨亲自送来时,脸色有些紧。他摊开一张黄边纸条:“张常在报领安神香那次,用途栏是空的,盖章也歪了,像是事后补的。我们比了印泥颜色,深了一分。”
清悦点头,又看刘答应那一叠。其中一张写着“苏绣残料半匹,用于亲族节礼”,但签字笔迹与平日不符,且“亲族”二字墨色偏新。
“人呢?”她问。
“昨儿傍晚,刘答应宫里一个宫女提了个布包想出宫门,守卫拦下一看,正是那半匹云锦。她说是要送给远房表姐,可户部早有备案,那家人去年就迁去江南了。”
清悦把两张条子并排摆在案上,又取出胤禛记下的工录异常点对照。西配殿超领炭薪,正是从刘答应开始频繁召医那次起;而张常在禁足前最后一次取安神香,时间与周延出入户部的日子只差一天。
她提笔在纸上写:“炭薪——取暖不足为由,实则暗烘密信;云锦——伪作赠礼,意在转移宫物。”写完推给安蓉,“再去一趟尚药局,查那晚取香的记录有没有被人改过。顺便问问老陈头,他认不认识这张签字。”
安蓉走后,清悦唤来一名小太监。“你去刘答应寝殿外廊下装灯,就说夜里风大,怕灯笼灭了。人站那儿别动,耳朵竖着就行。”
当天傍晚,小太监回来,背着手递上一张揉皱的纸片。上面潦草写着几个字:“东西未交,再拖两日。”
清悦盯着那几个字看了许久,然后抽出一份旧档,翻到尚衣局三月损耗登记页。她在某一行停住——那天报损的是一对绣鞋,尺寸极小,说是烧坏了,可边上却记着“余料另存”。她让文墨去查这“余料”去了哪儿,结果发现根本没入账。
她把几条线索摆在一起:刘答应借修窗、补灯之名,在廊下交接物件;张常在用空白条子领香,再由宫女带出宫外;两人之间虽无直接往来,但都通过同一个老嬷嬷经手茶库通道。而这条道,正好绕开户部巡查路线。
“不是巧合。”她低声说。
第二日一早,她将所有证据整理成册,连同物证清单、工录对照表一并封好,命人送往乾清宫。附言只有一句:“细患不除,大安难固。”
午时刚过,赵德全来了,手里捧着原封不动的匣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皇上看了,批了四个字——依宫规处置。”
清悦起身接下,打开匣子确认御批无误,随即召内务府主事与尚宫司掌印女官入永和宫议事。她把证据一一陈列,当众读出申领条上的破绽、宫女供词、耳目所录对话。
刘答应那边起初还不服,派了个宫女来辩称“布包里只是旧衣”。清悦让人当场打开库中扣下的那半匹云锦,又请来当初织造这批料子的绣娘辨认纹路。绣娘一眼认出:“这是贡缎底子,专供主位穿用,奴婢亲手绣的缠枝莲。”
话音落,无人再替她说话。
议定结果:刘答应私吞宫物、虚报损耗,降为官女子,发往辛者库劳作;张常在滥用职权、勾结外侍,禁足三个月,俸禄减半。诏令抄写六份,即刻张贴各宫正殿门前。
安蓉站在一旁看着,等人都散了才低声问:“要不要再盯周延?”
清悦摇头。“现在动他,反倒打草惊蛇。让他继续走,走得越远,踩的线越多。”
她说完,走到案前,合上处罚回执簿,指尖轻轻抚过“御批依规”四字。窗外暮色渐浓,廊下灯笼次第点亮,映得案上文书泛起一层暖光。
她唤来安蓉,低声嘱咐:“明日太后若问起宫务整顿之事,把这几份处置文书备在边上。”
安蓉应声退下。
清悦重新翻开最新一批工录,目光落在一处记录上:尚膳房昨夜申领冰块五筐,用途栏写着“保鲜祭品”,但值班太监签名字迹生硬,末笔拖得过长,不像惯用手写的。
她正欲提笔圈出,门外脚步声响起,一名小宫女进来禀报:“启禀主子,尚衣局刚送来新裁的夏袍,说是按新规统一分配的样式。”
清悦点头,示意放下。
小宫女退出去时,裙角扫过门槛,带起一丝微尘。清悦盯着那点灰落在纸上,慢慢洇开,遮住了那个签名的最后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