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响过,清悦的手停在半空。她没去拿那摞新送来的陈设单,反而将方才夹进台账的残笺抽了出来,指尖在烧焦的边缘轻轻一捻。
“安蓉。”她声音不高,“把这页纸,连同前五日咸福宫的药材申领单,一起送到北库老档吏手里。别走正道,走井房后那条窄巷。回来时顺路告诉李嬷嬷,春祭用的沉水香要再核一遍分量。”
安蓉接过纸页,压在袖底便走了。清悦低头翻开账册,一页页翻过去,目光落在三日前的一行字上:咸福宫侧殿,安神汤药引,朱砂六钱,酸枣仁八钱,申领人签名为“林”。
她盯着那个“林”字看了片刻。昨日延禧宫报耗材,同样是这位林姓掌事签字,笔锋利落,撇捺带钩。而眼前这一笔,末尾拖得过长,像是临摹。
文墨进来时,天光已斜照到案角。他低声回话:“查了,那青年家与咸福宫无亲,但三日前,尹答应、李格格、张常在确在绣坊边的小膳房共进午膳。巡值太监路过听见一句——‘机会快到了’,语气不像闲谈。”
清悦点头,“他们说了什么?”
“只提了宴席筹备,说尚工局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连灯笼油都记错两回。”
清悦合上账本,“你再去趟国子监旧档房,不必调卷,只问近三个月可有外官子弟代抄礼部名录的事。若有,记下名字。”
文墨应声要走,她又叫住,“等等。从明日起,你每日辰时到戌时,都在永和宫西廊下当值。不必做事,只看着谁来递文书,谁在门口站得久。”
人影退下,清悦起身走到柜前,拉开第三格暗屉,取出一本薄册。封皮无字,内页却密密麻麻记着各宫近半月的申领频次与经手人更替。她翻到“灯具”一栏,勾出三条记录:花园西侧连三夜换灯油,次数多于往常;尚工局报损六盏琉璃风灯,未附破损图样;昨日报修一口铜座灯台,工匠称是“烛泪堵了芯管”,可那灯台向来用油。
她提笔在旁批了一行小字:“试灯路线改,酉初起由西偏门入,绕梅林至曲桥止。”
安蓉回来时天已擦黑。她进门先递上一张回执单,是北库老档吏亲自画押的比对结果:残笺上的药方含半味“远志”,此药不在宫中常备名录,且与咸福宫三日内申领的安神汤成分重合七成。
“老吏说,这方子像是拆改过的。”安蓉低声道,“原方该用茯神,换了远志,药性躁了些。”
清悦没接话,只将回执压在陈设图底下。她重新铺开宴会布置草图,盯着“花园灯阵”一栏看了许久,忽然提笔添了一句:“西域琉璃鹤六对,金羽赤目,配紫檀底座。”
安蓉看见,眉头微动,“这种鹤……不是早年禁了吗?”
“嗯。”清悦将笔搁下,“所以尚工局见了,必会上报调度有误。若无人报,便是有人瞒着改单子。若有人急着传消息出去,也会露马脚。”
她说完,又命安蓉取来食材运送的轮值表,圈出明日负责东角门进出的两名宫女,“换上咱们的人。不必多问,只记谁临时改了路线,谁在路口停得久。”
窗外渐暗,檐下风铃又晃了一下。清悦仍坐在案前,面前摊着那份新加了琉璃鹤的陈设图。她手指慢慢划过“曲桥”二字,忽然道:“让胤禛今晚别走那边。”
安蓉一怔,“四阿哥原说要练完射术去书阁温书。”
“让他走东廊。”清悦声音没抬,“就说今晚西边灯油未稳,怕熏着眼。”
安蓉应下,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等会儿你去趟厨房,看看今夜给各宫送的汤品里,有没有加莲心的。若有,记下是哪一炉。”
“您怀疑……他们会动手脚?”
“不是怀疑。”清悦翻开另一本细账,“是他们已经动了。药方不对,言语露底,连灯油都换了三次。现在只差看他们在哪一环下手。”
她顿了顿,“我不管他们想搅乱秩序,还是想栽赃嫁祸。只要他们敢动胤禛走的路,就别怪我不留余地。”
安蓉默默记下吩咐,退出暖阁。清悦独自坐着,把陈设图折好,放进紫檀匣里。她没锁,只用一条素绸缠了两圈。
片刻后,她唤来值夜太监,命其将匣子暂存东耳房,明日一早送尚工局李嬷嬷签收。
“就说样式要紧,别误了差。”
太监走后,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园中已有宫女提灯巡查,光晕一晃一晃,照在梅枝上,影子歪斜如爪。
她看了一会儿,转身回案前,提起笔,在私记册上写:“三秀联动作乱,目标非权位,而在扰局。其势未成,因缺内应。然灯油、药材、文书皆有异,必有眼线藏于尚工或膳食两局。明日验汤,若莲心被换为远志,则证其欲使人昏聩失仪——手段阴而不毒,所图者,乱而非杀。”
写到这里,她停笔,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只听她低声说:“让他们动。”
西暖阁彻底静下来。远处传来打更声,两下。风从窗缝钻入,掀动案上一张未及收走的副单,上面写着“琉璃鹤”三字,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