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刚过,烛火已熄,案头一盏清茶还冒着细烟。清悦刚在牲礼调度表上画完最后一笔,安蓉便捧着三张礼单进来,纸面压着南珠手钏、雪蚕锦、百年老参的登记条。
“延禧宫、咸福宫、凝秀宫一早送来的,说是敬主。”
清悦没抬头,只将调度表翻过一页:“记档入库,回礼按等值绸缎走,另加谢笺,措辞照旧例写。”
“是。”安蓉顿了顿,“她们的人还在外头候着,想当面听个回话。”
“不必。”清悦搁下笔,“东西收下,人打发走。咱们这儿不是接拜帖的地方。”
安蓉退下后,清悦抽出抽屉里一本薄册,翻开空白页,提笔写下三人名字。片刻后,文墨轻步进来,手里攥着几张抄录纸。
“查过了?”
“是。尹答应近月请脉三次,每次开的都是安神汤,膳食单子上夜宵添了莲心粥;李格格半月前换了两名粗使宫女,一个是从内务府拨的闲人,另一个是她娘家陪房的远亲;张常在前日往慈宁宫送过一匣蜜饯,但太后没动。”
清悦点头,在三人名下各划一道线:“再调她们入宫前的家谱简录,父兄现任何职,过去在哪一系任过差,标清楚。”
文墨刚走,安蓉又来报:三位新秀派来的宫女已在偏厅坐了小半个时辰,言语恭敬,却迟迟不走。
清悦合上册子:“让她们回去传话,就说乌雅主子感念厚意,只是近日忙于春祭筹备,无暇叙话,请她们保重自珍。”
待人都散了,她才起身走到墙边,目光落在那张进度图上。绿字已填了大半,红字只剩两处。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转身回案前,从文墨送来的抄录纸里抽出一张,是尹答应父亲的履历——原户部员外郎,索额图门下旧人,三年前调任光禄寺,明升暗降。
她提笔在名字旁写了个“观”字。
接着看李格格兄长,曾为侍卫,与明珠府往来密切,去年因伤退役,现挂了个虚衔。她写了个“联”字。
最后是张常在,其叔父为八阿哥门客,常年随行左右。她在名字旁重重划了个“引”字。
午后,胤禛过来请安,手里还捏着半块梅花酥。
“谁给的?”清悦问。
“花园里碰上的。李格格说新蒸的点心,让我捎一块给您尝。”
“你吃了?”
“就一口。”
清悦放下笔:“以后别人递的东西,先搁着,回来告诉我。”
胤禛有些不解:“她们都说敬您掌事公正,连太后都夸您。”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人教,就是听见她们这么讲。”
“听见的,未必是真的。”她抬眼,“你记得上回我让你看那张物料申报图吗?颜色最深的两处,是谁的宫?”
“延禧宫和咸福宫。”
“对。可现在她们嘴上说着‘公正’,手里送着礼,心里想的是什么?”
胤禛沉默下来。
“别人对你好,要看是不是一直对旁人也好。若只对你热络,反倒要留神。”她语气平缓,“你的分量,不在谁喜欢你,而在你能担什么事。就像那张图,红的就是延误,绿的就是完成,不用谁来说话。”
胤禛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点心,轻轻放在桌上:“我明白了。”
“去吧。”清悦点头,“把《春秋》札记改完,明日我要看。”
申时初,文墨再次进来,手里多了三份请脉方子的复抄件。
“北库比对过了,尹答应开的安神药里有远志、酸枣仁,但申领量比实际用量多出两倍;李格格最近半月领了三次沉香,说是熏殿,可她宫里炭火都不常点;张常在前日申领过一包朱砂,用途写着‘描符驱邪’,但永和宫没有备案记录。”
清悦手指在纸上轻轻一点:“这三样,哪样是宫规允许私用的?”
“都不许。”
“那就不是安神,是掩人耳目。”她提笔在册子上圈出三个名字,又写下一行小字:“查往来信使、宫人亲属出入宫门记录,尤其留意是否有人借采办之名传递消息。”
安蓉随后进来,低声禀报:“今早李格格派去膳房的宫女,打听四阿哥每餐吃什么;尹答应身边的嬷嬷,跟尚仪局一个老司言说了半柱香的话,内容不知;张常在昨夜派人去了井房,说是取水浇花,可那口井早就封了。”
清悦没说话,只将三件事记下,然后从抽屉取出一张新纸,画出三个并列的框,分别写上三人姓氏。她在每个框下标注:
尹——试探权责边界;
李——拉拢皇子近侍;
张——制造舆论风向。
末了,她在三框之外画了个大圈,中间写了个“局”字。
天色渐暗,窗外风起,吹得窗纸微微作响。清悦吹熄了右侧那支蜡烛,留下一支继续照明。她翻开最新一份宫人轮值表,在三位新秀的贴身宫女名字旁各画了个圈,批了一句:“今后凡涉永和宫事务,此三人不得参与文书传递。”
安蓉进来换茶,见她还在写,轻声问:“要不要加个炭盆?”
“不用。”清悦摇头,“把进度图再核一遍,尤其是祭祀组的牲礼交接环节。另外,从明日起,凡是她们派人来问安,记下时间、人数、说了什么,每日汇总给我。”
“是。”
快到掌灯时,文墨送来一份简报,是关于三人父兄近年交往的梳理。清悦快速扫过,在张常在叔父的名字下划了两道线——此人上月曾与户部一名主事密谈,而那名主事,正是王尚书被参前的亲信。
她提笔在页脚写:“盯住户部动向,尤其是漕运、田赋相关文书流转。”
这时,胤禛又来了,这次没带点心,也没说话,只站在门口。
“还有事?”
“没有。”他顿了顿,“就是想看看您这儿忙完了没有。”
清悦看了他一眼:“回去温书吧。明天我要抽查你对《贞观政要》的批注。”
“是。”胤禛应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额娘,我觉得……她们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清悦没答话,只将手中那张简报折成两半,塞进抽屉,锁上。
暮色沉下,书房只剩一支烛火。清悦合上册子,提笔在最后一页写下八个字:静观其变,根查幕后。
她抬头看向墙上的进度图,绿字又添了一栏,红字依旧未动。在图表右下角,她用极细的笔锋圈出三个陌生姓氏——那是三位新秀宫女的父兄名字,尚未归档。
窗外风停,烛火晃了一下。
她伸手扶住烛台,指尖沾了点融化的蜡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