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透亮,东暖阁的窗纸由灰转白。清悦已坐在案前,手里翻着昨夜收齐的报备文书。安蓉轻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咸福宫一夜安静,李常在喝了药,睡到三更才醒了一回,又睡下了。”
清悦点头,将手中几份物料单挑出,在边角画了个圈。她正要提笔批注,外头脚步声急促,一名小太监捧着黄绫封口的旨意进来,身后跟着赵德全。
“乌雅主子接旨。”赵德全展开圣旨,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常在李氏,入宫勤慎,晋为答应;格格尹氏,侍奉恭谨,晋为常在。另贵人那拉氏,近来屡违宫规,言语失度,降为庶人,迁居偏院。”
宣毕,殿内一时无声。几个管事嬷嬷 exchanged 眼色,有人低头,有人微抬眉。清悦起身,双手接过旨意,语气如常:“皇上圣明,自有考量。”
赵德全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微微颔首。小太监收了空托盘退下,安蓉立即将新旨誊录入册。清悦转身走到柜前,取出《后宫位分录》,亲自执笔添上两行新注,墨迹匀净。
“去库房查两位新晋主子的份例,”她对安蓉道,“绣缎、炭薪、茶点,该增的即刻备齐,莫迟于午时。”
安蓉应声要走,又被叫住。“等等,尹常在原居所的旧档,调出来看看有没有遗漏赏格。”
待人退下,清悦坐回案前,继续核对文书。她翻开一页,正是昨夜压下的那份——凝秀宫申领绣线多出三成,延禧宫云锦少领两匹。她指尖在纸上顿了顿,抽出一张空白签条,写了个“查”字,夹进文墨昨日交来的底簿里。
辰初一刻,胤禛来了。他站在门口,略显迟疑。
“额娘,您掌六库这么久,各宫份例进出都经您手,为何……这次反倒没有动静?”
清悦没抬头,把一份膳房采买单归入右格。“你觉得该有?”
“不是我觉得,是旁人都在说。”胤禛走近几步,“连弘文馆那边都有人在议论。”
清悦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院中海棠枝叶微动,露水从叶尖滑落。
“看见那三株海棠了吗?”她指着,“最高的那枝,风一来就晃得最厉害。中间那棵,看着不起眼,根扎得最牢。”
胤禛顺着她手指看去,没说话。
“前日户部案牵了几位大臣,江南几位尚书心里不安,镶黄旗几位老臣也怕被牵连。”清悦声音轻了些,“皇上晋这两人,一个父兄在江南管漕运,一个姑母是先帝嫔御。这不是宠幸,是安抚。”
她回头看他:“我能不动声色,便是尽了本分。”
胤禛慢慢点头。“所以……不争,反而是功劳?”
“争的是位分,不争的是大局。”清悦走回案前,“你记住,越是风起时,越要站稳脚跟。现在各宫都在看谁先沉不住气。”
胤禛还想问,外头传来通报声:“乾清宫来人,请乌雅主子即刻过去。”
清悦换了外裳,随来人往养心殿去。路上未语,只留意檐下滴水节奏,判断昨夜雨停时辰是否影响炭薪晾晒。
养心殿内,康熙正在批折子,见她进来,搁下朱笔。
“外头都在传,你心里不痛快?”
清悦垂首:“奴才不知外头传什么,只知昨夜三更,凝秀宫多申绣线、延禧宫少云锦的事,已查清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双手呈上。“这是文墨整理的出入细账。两宫申领数目与实际耗用不符,且有外库签押痕迹。奴才已令各库今后申领必附实耗清单,不得虚报。”
康熙翻开册子,一页页看过,眉头微动。良久,他合上册子,搁在案角。
“旁人都盼着升一级,你倒像没这事。”
“奴才只想着,规矩立得住,人心才不会乱。”清悦语气平缓,“李常在前几日冒雨喊冤,若当时各宫都在观望,永和宫若也跟着乱了章法,那才是坏了根基。”
康熙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一笑:“你比他们都懂‘分寸’。”
清悦依旧低首:“分寸二字,是皇上教的。”
康熙没再说话,只拿起朱笔,在她递上的册子封面批了个“准”字,又加了一句:“着永和宫主理,六宫一体遵行。”
清悦谢恩退出。回程路上,她将册子交给随行太监送去档房备案,自己则绕道西配库,查看今日炭薪分发进度。
回到东暖阁,已是午后。她取过私册,简记召见经过,只写了两句:“圣心明察,重在持守。”随后拉开抽屉,取出《宫务时效考评草案》,在页眉添了一行小字:“变而不惊,方为持重。”
安蓉进来,低声禀报:“两位新晋主子的份例已备齐,尹常在那边还差一匹秋罗,库房说明日补上。”
“派人盯着。”清悦合上草案,“另外,把新规物料清单再核一遍,尤其是北库药材与南库炭薪的交接时限。”
安蓉应声要走,清悦又叫住她。
“去把文墨找来,我有话问他。”
安蓉点头退下。清悦重新打开抽屉,将草案放回夹层,顺手摸了摸底下那枚铜钱——仍是正面朝上。
窗外风渐起,吹动案上纸页一角。她伸手压住,目光落在尚未归档的那份物料异常记录上,指腹缓缓划过“凝秀宫”三个字。
文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