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清悦已坐在案前。昨夜封好的木匣还在原处,她没动。安蓉进来时脚步轻,手里捧着一叠新报上来的单据。
“娘娘,浆洗房昨儿报损三匹素缎,说是泡坏了。”
“哪个宫的?”
“咸福宫。”
清悦放下笔,抽出昨日整理的《异常申领关联图谱》,指尖在一张纸上停住——咸福宫浆洗房掌事,姓周,是李常在入宫时带进来的旧人。她又翻出另一页,延禧宫灯油库管事刘顺,也在名单上。还有两个:永和宫外差太监赵禄,御膳房采买副手刘妈。
四个人,三条线,都连着已经失宠的新宠余党。
“文墨呢?”
“在外厅候着。”
她起身走到门边,对文墨道:“你去档房提近三个月冬炭分流账,从右司走,别经左科。重点查这四人经手的部分,尤其是损耗申报和补拨记录。”
“要不要惊动他们?”
“不。”她摇头,“盯住他们私下往来,谁见了谁,说了什么,记下来。两日内给我实情。”
文墨应声退下。清悦回身坐下,把那张图谱铺开,用朱笔圈出四个名字。火盆里炭灰未冷,她伸手拨了拨,火星跳了一下,熄了。
---
两天后,文墨回来复命。
“刘妈虚报脂粉十二次,都是替别人代签。账册上名字写得歪,可笔迹对得上。”
“延禧宫那个管事,真请了大夫开急症条子,想告病躲查。”
“赵禄……还没动手脚,但有人给他舅父递过话。”
清悦听着,不动声色。她让安蓉取来宫女月例领取册,一页页翻。果然,刘妈的名字出现在七八个不同宫院的签栏里,字迹勉强模仿,横不平竖不直。再比对医馆那边春杏探来的口信——大夫收了二钱银子,写了“寒邪入肺,需静养十日”。
证据齐了。
她提笔写了一封简笺,将材料密封入匣,派人送往乾清宫。笺上只一句:“此辈借旧主失势之机,行贪渎欺瞒之实,非为忠勤,实乃乱政之源,请旨依律惩办。”
次日午后,赵德全亲自送来一道口谕:“交乌雅主子酌情处置。”
清悦当即召来六库掌事与内务值事太监,在偏厅当众宣读查实情形。刘妈革役驱逐,永不许入宫当差;延禧宫灯油库管事革职,移交慎刑司讯问;赵禄降为洒扫粗使,调至西苑刷马桶,三年不得升迁。
全程无争辩。公示文书贴出后,各宫安静。
---
风波看似平息,可清悦知道,人心还没定。
果不其然,第三天早上,安蓉低声回报:“底下有些风言风语,说咱们下手太狠,赵禄不过是个跑腿的,也罚得那么重。”
清悦正在批一份布料调度单,头也没抬。
“谁在传?”
“是几个低等宫女,在茶水间嘀咕。”
她搁下笔,叫来所有管事嬷嬷,召集在永和宫偏殿议事。
“三年内无违规记录的宫院,年终赏银增半。”她说完,顿了顿,“另外,凡愿学账目的低阶宫女,每月初五可轮值档房,跟文墨学登记、对单据。若能独立执册半年无错,升一级。”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纷纷应是。
那些原本嘀咕的人,听见风声后也闭了嘴。毕竟谁不想多拿赏银?谁不盼着往上走一步?
清悦没再多说。她知道,堵不如疏。罚一人,是为了立规;奖一批,才是稳局。
---
胤禛这天辰时过来请安,见母亲正低头写条陈,便站在一旁等着。
清悦写完最后一行,才抬头:“功课都理顺了?”
“回母妃,策论改好了,十三弟也抄了一份送去上书房。”
“那你呢?有没有自己再写一遍?”
“写了。”
“记住,别人抄的是别人的,你得有自己的东西。”
胤禛点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听说前几日处置了几个人?”
“嗯。”
“会不会……牵连太广?”
清悦放下笔,看着他:“你觉得他们是因旧主失势才被罚的?”
“儿臣不知。”
“他们是因欺瞒贪渎被罚的。”她语气平静,“规矩不是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今天纵了他们,明天就有人敢多报一百匹布、三百斤炭。后天呢?军饷也能虚报吗?”
胤禛沉默片刻,低头道:“儿臣明白了。”
清悦点头:“去吧,今日有骑射课,别迟到。”
胤禛退出去后,清悦重新拿起一份折子。是北库送来的炭薪结算单,数字整齐,三级签押齐全。她看了一会儿,轻轻放在已完成的堆里。
烛光映在纸上,字迹清晰。窗外传来更鼓声,一下,又一下。
她翻开新的账本,写下第一行:**腊月初七,各宫物料调度合规率九成八**。
安蓉进来换蜡烛,见她还在写,轻声问:“娘娘不歇一会儿?”
“再等等。”
她合上账本,从抽屉里取出那个小本子,翻到中间一页。上面写着几个人的名字,旁边标注了时间、事由。她用指甲在“赵禄”二字上轻轻划了一下,没勾,也没删。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文墨。
“娘娘,御膳房刚才退回一批南烛叶,说颜色不对。”
“哪个厨房送的?”
“延禧宫。”
清悦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文墨站着没动:“要不要……查?”
清悦盯着那本账,缓缓开口:“先记下来。”
她拿起笔,在本子背面添了一行小字:**延禧宫,南烛叶,疑伪报耗材**。
然后合上本子,放回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