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的手还抓着门框,指节发白。清悦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一步距离,风从御花园深处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在脚边打了个旋。
“我想跟你谈谈。”宜妃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像是怕被谁听见。
清悦没应,只看着她。斗篷遮了大半张脸,可那双眼睛还是露了出来,红得厉害,不像是哭过,倒像是熬了整夜。
“你若没什么事,我该回去了。”清悦开口,语气平得像在问今日的炭够不够烧。
宜妃猛地往前半步,膝盖一软,竟直接跪了下来。青石板冷硬,她却没躲,手撑在地上,抬头盯着清悦:“只要你肯在皇上面前说一句,我还能保住位分……我错了,是我糊涂!”
清悦低头看她,目光落在她腕子上——那串沉香佛珠还在,只是线头散了,一颗珠子滚到了草缝里。
“你不是错在糊涂。”清悦声音不高,也没带怒意,“是错在以为这宫里没有规矩。”
宜妃身子晃了晃,咬住下唇,好一会儿才挤出话:“我是主位,底下人办事出了差池,我能知道多少?那些调度令……章是仿的,押是假的,可我没见过!真要追究,也是他们欺上瞒下,连累了我的名声!”
清悦轻轻摇头:“三月初五那天,你在咸福宫批了一道茶点单子,用的是小楷,落款‘宜’字带钩。我记得清楚,因为那日文书房送来的册子正好翻到你那一行。就在你写字的时候,侧门进了三车松炭、两箱贡缎,签收簿上有你的私印——不是代用印,是你自己刻的那方檀木章。”
她顿了顿:“你说不知情,那为何当日没人通报你?为何事后你不查?拖到现在才喊冤,不是为了清白,是为了活命。”
宜妃的脸一下子白了。
“我没有……”她喃喃道,声音发虚,“我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进来的……许是有人冒用我的名义……”
“主位掌印,岂有不知之理?”清悦打断她,“你若真想避嫌,早该把私印发给内务府备案,或者每月亲自核对申领记录。可你没做。你享受着那些额外供给的好处,却想脱干净责任?”
宜妃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清悦看着她,语气依旧平稳:“我不是没给人留余地。马贵人兄长的事,尹答应家里的绸缎账,李常在针线房的配额——我都给了退路。可你呢?你拉她们抱团,设茶会,传消息,想借低位主位当盾牌。你算计的从来不是自保,是反扑。”
“现在反扑不了了。”她说完,往后退了半步。
宜妃突然笑了,笑声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好一个乌雅氏!从前见你谨小慎微,我还当你不过是个老实人,靠儿子挣个体面罢了。如今倒看清了——你是等着这一天吧?等我栽跟头,你好扶摇直上?”
清悦没动。
“你以为你做的事天衣无缝?”宜妃仰头看她,眼里全是血丝,“你让文墨查账,让春杏盯人,让张禄代签……这些事,哪一件离得开你在背后支使?你嘴上说着规矩,背地里不也在织网?”
“我让人查账,是因为账有问题。”清悦答得干脆,“我让春杏巡查,是因为物资异常进出。每一步都有据可依,每一笔都有档可查。你若不服,大可在乾清宫当面对质——我呈上去的材料,一页不少,一字不添。”
她看着宜妃:“你说我织网,那你告诉我,是谁先动的手?是谁伪造花押?是谁烧了文书还想赖账?你要恨,就恨你自己走歪了第一步,别把脏水往守规矩的人身上泼。”
宜妃愣住,嘴唇微微颤抖。
“我不恨你。”清悦忽然说,“你也别把我当成仇人。咱们都是在这宫里活着的人,只不过你选择了捷径,我选择了笨法子。结果不同,是因为选择不同。”
她说完,抬手整了整袖口,动作很轻,像是拂去一点看不见的尘。
宜妃猛地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你以为你赢了?这后宫哪轮得到你做主!今日你能站在这里踩我,明日就有人踩你!你信不信,总有一日——”
“我不是要做主的人。”清悦平静地接上她的话,“我是让规矩说话的人。”
她看着远处乾清宫的飞檐,阳光照在琉璃瓦上,反出一道刺眼的光。
“你说的一切,皇上自会听见。”她说,“我说的每一句,也都经得起查验。你走吧,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完。”
说完,她转身。
脚步稳健,一步一步沿着小径往回走。石板路上落叶未扫,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宜妃站在原地,斗篷被风吹开一角,露出里面素色的衣裳——那是她多年未曾穿过的旧款式,像是特意换上的,想唤起某种怜悯。
可没人回头。
清悦走过拐角,踏上通往乾清宫东廊的石阶。安蓉迎上来,低声问:“要不要回永和宫歇会儿?”
“不必。”清悦说,“胤禛还在上书房,我得等消息。”
她站在廊下原处,双手拢在袖中,目光落在殿门方向。那里依旧安静,竹帘垂着,看不出半点动静。
安蓉悄悄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风又起了,吹动檐角铜铃,叮的一声,惊飞了屋脊上一只麻雀。
清悦眼皮都没眨一下。
宜妃慢慢蹲下身,手指抠进砖缝,把那颗滚落的沉香珠捡了起来。珠子沾了泥,她拿袖子擦了又擦,终究没能恢复原来的光泽。
她攥紧珠子,指甲陷进掌心。
远处传来一声太监的传报:“宗人府递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