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蓉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张黄边笺纸。清悦正坐在案前翻一份采买档房的旧册子,听见动静抬了眼。
“慈宁宫来人传话,太后说您近来辛苦,请您过去坐坐。”安蓉把纸条放在桌上,声音压得低。
清悦合上册子,指尖在封皮上顿了顿。她没说话,起身走到柜前,打开第三格抽屉,取出一本装订整齐的簿册,封面上写着《各宫份例调配记录》。又从匣子里挑了一小包茶点,用青布裹好,亲自系了绳结。
“备轿。”她说,“不必张扬。”
去慈宁宫的路上天光正好,风不大,轿帘只掀开一条缝。清悦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簿册,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的是三月初一至初十各宫炭薪减耗明细,每一笔都标了出处和核人姓名。她在心里默了一遍待会要说的话,不争辩,不解释,只讲事。
太后在东暖阁见她,屋里点了淡淡的安神香,不是永和宫常用的那一种。她起身迎礼,太后摆摆手:“坐下吧,别拘着。”
“谢太后。”清悦把簿册和茶点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规规矩矩地坐了半边身子。
太后看了眼那包茶点:“这是什么?”
“是新焙的合欢花茶,加了些茯苓和酸枣仁。听底下人说您这几日眠浅,就想着送点过来,也不值什么好东西,就是个心意。”
太后微微一顿,伸手接过,让身边的嬷嬷收下。她看着清悦,语气缓了些:“你倒是细心。”
“该当的。”清悦低头,“宫里这些事,本就是分内之责。我只想着,每省一分,都是往内库走的,不敢擅作主张,更不敢图个名声。”
太后点点头,目光落在那本簿册上:“这是什么?”
“是这一个月各宫份例节用的汇总。比如咸福宫这个月炭薪少了三成,说是主子怕热;马贵人那边减了两匹夏布,说是还没用完。我都记下了,等月底统一报档房备案。”
“你管得倒细。”
“不是我管得细,是怕出错。”清悦声音平稳,“前些日子出了几桩调度令写错时辰的事,我便想着,不如把各宫每月用度列个单子,大家互相瞧瞧,也好监督。免得有人替别人担了差事,反倒惹祸上身。”
太后听着,眼神动了动。
清悦没再往下说,只轻轻叹了口气:“咱们做奴才的,最怕的不是忙,是忙错了地方。明明想办好差,却被人当枪使,回头查起来,连自己怎么错的都不知道。”
太后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觉得宜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清悦一怔,随即答道:“主位们各有各的难处。宜妃娘娘向来爽利,只是身边人杂些,难免有不听话的。就像咱们屋里的扫洒太监,有时候拿了主子的牌子出去办事,回来账对不上,你说他是坏心,还是被人哄了?”
太后轻轻哼了一声:“你这话,倒像是在替谁开脱。”
“不敢。”清悦垂眼,“我只是觉得,宫里最要紧的,是规矩清楚。谁经手,谁画押,谁担责。不清不楚的,迟早要出事。”
太后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你这张嘴,比你人看着软。”
清悦也笑了笑,没接话。
临走时,太后让人赏了一盒参片,又留她喝了盏茶。两人说了几句闲话,提到了几位年长太妃的用药情况,清悦一一应了,还主动说已派人核过药库库存,缺的都补上了,单子也交了档房。
回永和宫的路上,轿子走得稳。清悦靠在角落,闭了会儿眼。安蓉坐在对面,轻声问:“太后今日……似乎和气多了。”
“和气是好事。”清悦睁开眼,“让她觉得你有用,又不抢她的风头,就够了。”
回到东暖阁,她没歇着,直接坐回案前。安蓉端来热茶,她一边喝一边翻开《应急事务备案簿》,准备记下今日所见。刚写下“三月初七未时”几个字,门外脚步声响起,文墨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抄录好的章程。
“主子,这是改过的《宫婢轮值优抚章程》副本,按您说的,加了‘奉太后口谕酌改’几个字。”
清悦接过看了看,点头:“贴去内务府档房公示栏,别放太显眼的地方,但要保证人人都能看见。”
文墨应了声是,转身要走。
“等等。”清悦叫住她,“顺便跟档房的人说一句——太后昨儿提起过,今年宫婢冬衣配给得早些,别拖到十一月。”
文墨明白过来,低头退下。
傍晚前,安蓉回来复命。她站在书案旁,低声说:“慈宁宫那边果然有人来问茶方,我已经照您说的回了。还说,刘嬷嬷今早碰见我,悄悄打听您见太后说了什么。”
“你怎么答的?”
“我说,您就送了点茶,聊了几句老太妃们的用药,别的没提。”
清悦点头:“很好。”
安蓉顿了顿,又道:“还有……咸福宫今早撤了两班戏乐,说是‘静心养神’。张禄还是没露面,有人看见他昨夜在净虚观外站了半宿,手里攥着个布包。”
清悦听完,没立刻说话。她拿起朱笔,在簿子末页添了一行小字:“风向南转,蛛网颤枝。”
写完,她放下笔,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将暗未暗,院子里传来扫地的声音。
“告诉文墨,”她说,“北库今晚加巡一次,钥匙交给陈六儿和吴小满一起管。另外——”她停了停,“让她把那三份标注‘异常调度’的副本单独锁进铁柜,钥匙随身带着。”
安蓉应了声是,转身要走。
清悦忽然又开口:“明天早上,你去趟采买档房,找老赵,就说——‘主子说,最近辛苦,让送些点心过去,分给大家尝尝。’”
“就这话?”
“就这话。”
安蓉走了。清悦坐回案前,重新提起朱笔,继续批阅文书。烛火跳了一下,映在墙上晃了晃。
她笔尖一顿,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宫院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了三下,像在数步子。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安蓉匆匆进来,手里多了一张折叠的纸。
清悦接过,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张禄今夜未归家,有人见他往北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