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了一下,清悦的手指从砚台边挪开。那支笔还握在手里,墨已干了一半,她没再写下去,只把纸折好,压进案角的铁皮盒里。
安蓉进来时没说话,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清悦打开,是文墨刚送来的三本账册副本,封皮上盖着稽查档房的骑缝章。她翻开其中一本,找到“贡缎三十匹,初验代签”那页,指尖在“代签人:张禄”四个字上停了停。
“她按规矩办了。”清悦说,“代签录了,补核也记了时间,一分不差。”
安蓉点头:“春杏那边刚递信来,张禄是老赵手下,平日老实,但昨儿有人塞他半吊钱,问能不能‘通融一次’。”
清悦把账册合上:“那就让他通融。”
安蓉一愣:“主子?”
“我说,让他接钱,也让单子过。”清悦声音不高,“但必须让他当着春杏的面签,笔要慢,字要清。春杏得亲眼看着他写完,再亲手交到文墨手上。”
“可这……不是放水吗?”
“不是放水,是开渠。”清悦抬眼,“咱们堵了大门,就得留条小路,不然鱼不上钩。现在要紧的是,让她们觉得有机可乘,又不至于警觉。”
她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张新纸,提笔写下:“凡寿礼相关调度,初验可由七品以下书吏代签,复核须副使亲批,时限三日。”写完吹干,盖上私印,交给安蓉。
“送去文书房,让文墨明早当众贴出去。就说——最近事多,先这么办,等忙完这阵再议。”
安蓉接过,迟疑道:“文墨问,若有人倒填日期……”
“那就让他们倒填。”清悦淡淡道,“只要填了,就得留字。字一落纸,就是证据。”
安蓉走后,清悦坐回案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人名、时间、地点。她在“张禄”后面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了个“井”字。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灯焰歪了一下。她伸手扶了扶烛台,继续写:“御膳房油料档,每日辰时交割;织造局贡缎,每月初五、十五提货;太医院参片,随宜妃赏药调拨。”三行字写完,她在底下划了一横,写上:“动者必留痕。”
三更天,安蓉回来了,手里多了个油纸包。清悦打开,是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用炭笔画了个半开的槐树。
“春杏送来的。”安蓉低声说,“张禄收了钱,今早代签了两份单子,一份是绸缎,一份是松炭,都写着‘初验已毕,待复核’。”
清悦把纸条凑到灯上烧了,灰落在铜盆里。
“通知陈六儿和吴小满,”她说,“从今天起,所有交接,必须当场记账,双方签字画押。记账薄用我给的样式,一页撕一张,不准涂改。”
“要是他们不肯签呢?”
“那就别让他们走。”清悦声音没变,“就说规矩新立,不签不放人。闹大了也没关系,正好让人看看,是谁在坏规矩。”
安蓉应了声是,正要走,又被叫住。
“再去趟文书房。”清悦从匣子里取出一枚铜牌,“这是北库的通行令,你亲手交给文墨。告诉她,从今晚开始,所有补签单,不管有没有批文,一律单独归档,每十份装一册,加骑缝章。”
“她一个人……能应付过来吗?”
“她不用应付,她只管记。”清悦说,“只要东西在,人在,账在,就不怕。”
安蓉走后,清悦重新铺纸,写下一套暗语:
“槐树开花”——伪造文书;
“井底见月”——取得实据;
“风向东吹”——对方改道;
“炭篓移位”——交接异常。
写完,她把纸烧了,灰烬用水搅散。
四更天,文墨亲自来了,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抱着个铁皮盒。
“主子,”她进门就低声道,“刚才有人来找我,说是总档房的,拿了一份参片调拨单,要我补盖复核章。单子日期是后天,可字迹已经干了。”
清悦接过单子看了看:“你没盖?”
“没盖。我说得等实物入库才能核,先记在待办簿上。”
“做得对。”清悦把单子放进铁皮盒,“从现在起,所有未来日期的单子,一律拒收。但你要记下是谁送来的,什么时候来的,穿什么衣裳,说了什么话。”
文墨点头,犹豫了一下:“那人走的时候说,‘上头催得紧,您别太认真’。”
清悦笑了下:“这就对了。越催,越急,越容易出错。”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空白册子,封面上写着《应急事务备案簿》,翻到第一页,写下:“康熙四十三年三月初五,申时三刻,有人持未来日期调拨单求盖复核章,经手人:文墨,拒办。”然后让她签字画押。
“回去吧,”她说,“照常值夜,别露声色。明天我会让安蓉送些点心去,你分给大家吃,就说——最近辛苦了。”
文墨走后,清悦坐在灯下,把铁皮盒里的单子逐一检查。有两张松炭领单,签花押的人笔锋顿挫,明显模仿;一份贡缎初验单,代签人名字写得歪斜,像是仓促之下所为。
她把这些挑出来,单独放在一边。
五更天,安蓉又来了,手里捏着一张小纸条。清悦打开,上面画着一个完整的“井”字,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底已见物”。
清悦把纸条揉成团,扔进火盆。火焰腾起,映得她眼睛亮了一下。
“春杏那边怎么样?”她问。
“已经按您的法子办了。张禄签完字,春杏当场抄了一份副本,现在锁在她怀里。陈六儿也在织造局盯住了第二批绸缎,吴小满说药库今早有人悄悄烧了半页纸。”
清悦点点头:“烧纸也好,至少说明他们在心虚。”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宫院图前,手指从永和宫往西滑,经过咸福宫,再到御膳房、织造局、太医院。三个点连成一线,像一把弓拉满了弦。
她退回案前,提起笔,在《应急事务备案簿》上写下:“调度令已落地,双签制运行,敌方开始试探。首例代签出现,补签单拒办,交接痕迹留存。证据链初步成型。”
写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下一步,等她们动手。”
安蓉站在门边,轻声问:“要不要再放点风?”
清悦摇头:“不用。风已经够大了。皇上昨天问起各宫份例,李谙达传话来说,内务府这两天查账的文书多了三倍。”
她把笔放下,吹灭了灯。
屋内暗下来,只有铜盆里一点余烬还在发红。
安蓉正要退出,却被她叫住。
“告诉文墨,”她说,“明天起,所有复核章,用新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