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声音停在门外,清悦笔尖一颤,墨点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她没抬头,只抬手拦住安蓉,自己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道缝。
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胤禛站在廊下,肩头落了片叶子。他低头拍了拍,才抬眼看她。
“进来。”清悦侧身让开,“外头日头毒,晒久了伤神。”
胤禛应了一声,走进东厅,脚步比往常慢半分。清悦回身关上门,顺手把那张沾了墨点的纸折了角,压在纪要簿底下。
“景仁宫修廊子的事,你听谁说的?”她坐回案前,语气平平。
“上书房里有人提了一句。”胤禛站在下首,双手交叠在身前,“他们说九天完工不合规矩,怕是偷工减料。”
清悦点头:“那你信吗?”
“我不信。”胤禛答得快,“我去看过两次,木料没换,匠人也没歇晌。能这么快,是因为差事不卡在档房来回跑。”
清悦这才抬眼看他。少年眉心拧着,不是气恼,是困惑。
“那你今日来,不只是为这事吧?”
胤禛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额娘,我背《大学衍义》已经背到第七遍了。讲官说下周还要考策论,题目还是‘君仁则臣直’——可这题去年就写过三回。”
清悦没接话,只道:“把你的课业本拿来。”
胤禛从怀里取出一册蓝布面的抄本,双手递上。清悦翻开,一页页看过去。策论题目清一色是“圣人之言如何”“先贤之意何在”,批语多是“引经不全”“立意偏狭”。有一篇他写了条注:“若百姓无粮,当开仓乎?抑或待奏准?”旁边朱笔批了四个字:**越界妄言**。
她翻到最后一页,停住。
那是昨日的功课,题为《论井田可行否》。胤禛写了三百字,末尾加了一行小字:“今无地可授,民多流徙,井田恐难复。然赋役不均,亦须变通。”——批语只有两个字:**荒率**。
清悦合上本子,问:“你每日几节课?”
“五节。早课背书,辰时讲经,午后再两节策论,申时习字对句。”胤禛说得平静,“讲官说,皇子当以静修为本,思虑太多,易生浮躁。”
“所以你不能问‘为什么’?”
“问了,就说不合体例。”胤禛苦笑一下,“有一次我说‘赈灾当先察实情’,讲官问我:‘你是御史?还是户部堂官?’全班都笑了。”
清悦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份上书房本月课表。她对照胤禛的作业记录,一条条划下来——二十天里,十九次是训诂释义,唯一一次实务题,是“拟一道劝农诏书”,还被批为“文胜于务”。
第二天清晨,清悦换了件素色旗装,带了两盒新制的桂花茶,去了上书房外院。
她没进去,只在窗根底下站了一会儿。屋里传来齐声诵读:“……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声音整齐,却像被绳子拴着,一个调子拖到底。
她敲了敲窗棂。
里面戛然而止。李儒安走出来,见是她,略一拱手:“乌雅主位怎么来了?”
“送点茶。”清悦把盒子递过去,“昨夜熬了些药,今早才醒,想着你们讲课费神,便送来些提神的。”
李儒安接过,神色缓了些:“有心了。”
清悦没走,问:“刚才念的是《王制》?”
“正是。”
“可曾问他们,为何天子只能食万钟,而庶人不得逾百?”
李儒安一怔:“这……经典自有其义,不必深究出处。”
“那要是北直隶今年大旱,国库空虚,该不该减宗室禄米以济灾民?这算不算‘出处’?”
李儒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清悦又道:“我儿子昨儿问我,他背了三年‘民为贵’,可宫外百姓吃不吃得上饭,他连个实数都说不出。他问我,读书到底为了什么。”
李儒安脸色变了。
“我不是要改祖宗规矩。”清悦声音不高,“只是想请师傅们,每月加一场‘对谈’——不考文采,不论章法,就问一件事:**若是你来做这个主,该怎么办?**”
“这……恐有不妥。”李儒安皱眉,“皇子思虑未定,若言论出格,传出去惹是非。”
“那就记下来,存档备查。”清悦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我拟了个章程:每周一次,由讲官出题,四阿哥先答,其他皇子可议。内容限于政务民生,不涉朝议党争。全程录副,呈皇上过目。”
李儒安看着那张纸,久久不语。
清悦又补了一句:“第一题,我想用皇庄春耕见闻。四阿哥上月随驾去过,亲眼见过农人抢种。他若说得不对,您尽可驳斥。”
李儒安终于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格物致知,原不在纸上。”
三天后,上书房首次试行“策问对谈”。
题目是:“今岁春旱,种迟半月,秋收恐减三成。户部银少,仓廪虚,当如何调度?”
胤禛第一个站起来,声音稳:“一、查各州县实情,分等定赈;二、令富户捐粮,官给旌表;三、暂停非紧要工程,省工费充籴本;四、开放官山泽,许民采捕自救。”
底下有人笑:“这不就是抄户部折子?”
胤禛不慌:“我不是户部,但我可以学。若连想都不敢想,将来怎么担得起?”
李儒安坐在上首,听完,点了点头。
当天傍晚,清悦在东厅批完最后一份文书,安蓉进来,放下一个封好的匣子。
“上书房送来的。”她说,“是今天策问的记录,李师傅亲手封的,说是按您定的规矩办。”
清悦打开,取出一叠纸,最上面是胤禛的陈述全文,后面附了两位讲官的评语。李儒安写的是:“虽少历练,然条理分明,有实务之思。”
她把纸放回匣中,搁在纪要簿旁边。
窗外天已擦黑,烛火跳了一下。
她伸手扶正灯盏,指尖扫过新送来的那份《策问试行章程》,将它压在铜页簿下。
案头笔洗里还泡着那支狼毫,笔尖散着,像扇开的小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