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问出口的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我能听到他骤然停住的呼吸,以及随后更加混乱压抑的抽气声。
疼不疼?
道基崩毁,反噬噬心,怎么可能不疼?我这话问得愚蠢又可笑。
身后传来他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哽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嘲:“习惯了。”
习惯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心口,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人难受。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习惯”过来的?
我猛地转身,看着他依旧扶着玉柱、勉强站立的身影,那强装的平静面具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痛楚。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心疼,“前世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今生为什么还要忍着?你以为你这样默默承受一切,我就会好过吗?!萧沉,你到底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我?!”
最后一句,几乎是诛心之问。
他身体剧烈一晃,终于支撑不住,沿着玉柱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许久的哭声再也无法抑制,低哑地、绝望地溢了出来。
“……不能……阿倾……我不能……”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天命所示……靠近我……你会死……真的会死……我只能推开你……我只能让你恨我……让你离我远远的……”
“那场仗……你必须去打……那是你的劫……也是生机所在……但我算到……你有死劫……我别无他法……只能……替你去……”
“我以为……我死了……你就能活……我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是……”
他还是战死了。在他替她引开主力之后,她依旧没能逃过命陨的结局。
所以他才会说出“下辈子”,那或许是他窥见的一线微茫到几乎不存在的、跨越轮回的可能?是他绝望之下唯一的寄托?
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席卷了我。我们两个人,就像是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棋子,一个以为被无情抛弃,恨意重生;一个以为牺牲自我就能换对方生路,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和反噬,苦苦追寻。
我蹲下身,看着他哭得不能自已,像个迷路的孩子。所有的恨意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酸涩。
我想起前世,他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看似冷漠的拒绝背后,藏着的原来是这般无奈的真相。
“别哭了。”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笨拙的、几乎从未有过的温和,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他不断颤抖的背上。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僵住,缓缓抬起头。
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鼻尖也是红的,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哪里还有半分剑尊的威严。他看着我的手,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微光。
“师尊?”
“闭嘴。”我别开脸,手下却有些僵硬地、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像哄弄受惊的小兽,“哭得难看死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但不再是那种绝望的崩溃,而是带着某种宣泄和委屈?
他忽然伸出手,极其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勾住了我的一片袖角,仿佛怕碰碎什么易碎的梦,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依赖和不确定:
“阿倾……你……你不恨我了吗?”
这一声“阿倾”,喊得我心尖发颤。
我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澈又脆弱的眸子,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希望和深不见底的害怕。
恨?
怎么恨?
恨这个为我赴死、为我逆天改命、为我承受反噬噬心之痛、却只求我好好活着的傻子吗?
我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没有甩开他的手指。
“恨。”我听见自己硬邦邦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恨你是个自作主张的傻子。”
他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却又因为我并未抽回衣袖而重新亮起一点点。
“嗯……”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我那片袖角,像是汲取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声音闷闷的,“我是傻子……对不起,阿倾……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道歉,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安心。
长时间的紧绷、情绪的巨大起伏和严重的伤势终于击垮了他。他就这样靠着我的袖子,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竟是昏睡了过去。
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仿佛终于解脱了的弧度。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袖角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额头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殿内明珠柔和,落在他沉睡的、犹带泪痕的脸上。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心底那片因恨意而生的废墟,似乎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有新的、陌生的、柔软的东西,正挣扎着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