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得只剩下他均匀却依旧微弱的呼吸声。
他就这样依偎着我的袖子睡着了,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额头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种全然的、脆弱的依赖,烫得我指尖发麻。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杀伐决断的天衍宗女君,此刻竟被一个昏睡过去的男人牵制住了衣袖,束手无策。
抽开?看他方才那惊惶无助的模样,怕是立刻就会惊醒,那双刚刚止住泪水的眼睛恐怕又会漫上水汽。
任由他去?这算怎么回事?我楚倾的寝殿,何时成了别人的安眠之所?还是以这样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
目光落在他沉睡的脸上,泪痕未干,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唇色淡白,却因为方才的哭泣和紧抿,显出一种异常的柔软。卸下了所有清冷伪装和沉重负担,他看起来竟有几分稚气的可怜。
心口那处陌生的酸软再次蔓延开来。
罢了。
我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坐在玉柱旁,尽量不惊动他。然后,任由他继续攥着我的袖角,将额头抵在那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
明珠的光辉温柔地洒落,将相偎的两人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殿内灵气氤氲,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我低头看着他,思绪纷乱。
恨意消弭后,留下的是一片巨大的空白和茫然。之后该如何?原谅他?接受他?可前世那穿心一枪的痛楚和十年求而不得的绝望,难道就这般轻易揭过?
但继续折辱?面对这样一个为你死过一次、又为你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人,如何还能下得去手?
何况……
我的目光落在他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眉心上。那道基崩毁的反噬之痛,怕是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顶着这样的痛苦,在我面前扮演逆来顺受的?
正当我心乱如麻之际,殿外禁制忽然被轻轻触动。
很轻微的波动,带着药草特有的清苦气息。
是温瑾瑜。
我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他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几乎是同时,靠着我袖角的萧沉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呼吸节奏也变了——他醒了,或者说,从未真正沉睡到失去警惕。
但他没有立刻睁开眼,也没有动,依旧维持着原状,只是那攥着我袖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半分,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在害怕?害怕被外人看到此刻的模样?还是害怕我的反应?
殿外,温瑾瑜温润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楚长老?听闻长老前往清河镇处理邪疫,一切可还顺利?瑾瑜特备了些安神固元的丹药送来。”
我低头看了一眼依旧“昏睡”的萧沉,他睫毛颤抖得厉害,显然装不下去了。
我沉默了一下,扬声道:“有劳温谷主挂心,邪疫已除,并无大碍。丹药之心领了,今日不便,改日再谢过谷主。”
门外的温瑾瑜似乎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既如此,瑾瑜便不打扰长老休息了。丹药置于门外,长老若有需要,随时可遣人来药王谷取用。”
“多谢。”
脚步声渐远。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
“醒了就起来。”我抽了抽袖子,声音恢复了几分平时的冷硬,“本座的袖子不是你的枕头。”
他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松开了手。脸上还带着睡痕和未褪尽的红晕,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低声道:“弟子,失仪。”
他试图站起身,却因为伤势和久坐,身形晃了晃。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手掌触及他冰凉的手臂,两人俱是一愣。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后退一步,结果牵动伤势,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汗。
“……”我看着他这副避之如蛇蝎的模样,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点冒头,“怎么?本座是洪水猛兽?”
他慌忙摇头,气息不稳:“不是,弟子,身上污秽,不敢玷污师尊”
又是这套说辞!
我盯着他,忽然向前一步。
他猝不及防,被迫后退,后背抵上了冰冷的玉柱,无路可退。
我伸手,不是扶他,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他唇角那已经干涸暗沉的血迹。
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彻底停滞了,整个人僵成了玉雕,连睫毛都不敢眨一下。
“确实挺脏的。”我收回手,看着指尖那点暗红,语气听不出情绪,“去偏殿收拾干净。以后就住偏殿。”
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住偏殿?那意味着不再是阶下囚般的待遇,不再是炉鼎名分下的羞辱,而是,某种程度上的认可和靠近?
“师尊”他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怎么?”我挑眉,“不愿意?还想睡廊下?”
“不!弟子,谢师尊!”他急忙低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甚至又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行了,”我转过身,挥挥手,语气依旧不怎么好,“赶紧去收拾,别在这碍眼。收拾好了,就过来帮我研墨。”
最后一句,我说得飞快,几乎有些含糊。
但他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落入了万千星辰。
“是!弟子遵命!”他几乎是踉跄着、却又迫不及待地行了个礼,快步走向偏殿,那背影,竟透出几分仓皇的雀跃。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偏殿门后,才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点已然干涸的血色。
良久,我轻轻叹了口气。
萧沉,我们之间,这笔糊涂账,到底该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