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芸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停在了一张官方公众号发布的展览照片上。
那是一块灰色的展板,属于市档案馆近期举办的“百姓口述史巡展”。
照片一角,一段关于矿难幸存者的文字描述,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的眼睛。
这段文字的来源,正是他们m系列档案库中的m00015号口述记录。
然而,在那段悲痛文字的下方,有一行小字标注着:据民间传闻整理。
“传闻?”赵小芸呼吸一滞,一股夹杂着荒谬与愤怒的热流直冲脑门。
这四个字,就像一块冰冷的抹布,将m00015号档案主人用生命刻下的记忆,轻易地抹成了街头巷尾的闲谈。
她毫不犹豫,立刻拨通了主办方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礼貌而疏离,带着体制内特有的标准腔调:“您好,赵女士。关于那段记录,我们核实过,它没有经过官方的采集认证程序,所以在严谨的史料编纂体系中,我们只能将其归为民间口述,不能直接列为‘史料’。”
对方的逻辑无懈可击,但又无比冷酷。
赵小芸深吸一口气,压制住争辩那段口述真实性的冲动。
她知道,在对方坚如磐石的规则壁垒面前,任何关于“真实”的情感诉说都只会变成无力的呐喊。
“好,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那么,请您把一份口述资料要成为你们认可的‘史料’所需满足的所有准入条件发给我一份。我们……会逐条达标。”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对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回应感到意外。
片刻后,对方机械地答应了。
半小时后,一份名为《口述史料采录认定标准》的pdF文件出现在苏霓的电脑屏幕上。
苏霓看着那一条条清晰罗列的条款,嘴角泛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需档案管理相关单位推荐、需至少两名具备中级以上职称的正式工作人员交叉背书、需经过初审、复审、终审三级审核流程……”
每一个字都散发着坚不可摧的气息,每一个门槛都精准地将他们这样的民间组织排除在外。
这是一个完美的内部循环系统,只对体系内的声音开放。
“他们这是在用‘程序正义’来扼杀‘事实正义’。”苏霓的声音通过视频会议的电流,清晰地传到林晚和许文澜的耳中。
“这根本就是个死循环,”林晚气得握紧了拳头,“我们上哪儿去找‘单位推荐’和‘职称背书’?”
“不,”苏霓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野性的光芒,“正因为是死循环,我们才有机会从外部把它打破。既然他们要‘盖章’,那我们就造一个……一个他们不得不承认的章。”
她的手指在虚拟白板上重重一点,仿佛敲下了一枚决断的印章。
“我把它叫做‘公众见证链’计划。”苏霓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们有体制内的三级审核,我们就用体制外的‘人民审阅’来对抗。每一段我们希望入选的口述,都必须附上至少十位不同社会身份的真实观众的手写评语,并且扫描存档。他们要文件,我们就给他们堆积如山的文件!”
林晚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马上明白了苏霓的意图。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他们最看重的“群众基础”来反向施压。
“现场执行交给我!”林晚主动请缨。
“技术支持我来,”许文澜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会开发一个轻量级的区块链存证小程序,将每一份手写评语的扫描件,都与原始音频的哈希值进行绑定,生成一个独一无二、不可篡改的数字证书。他们要权威,我们就给他们技术定义的权威!”
三人商定后,一场针对规则的“人民战争”悄然打响。
第二天,林晚带着团队和几台便携播放器,直接来到了巡展现场。
她们没有拉横幅,也没有喊口号,只是在展馆一侧的休息区,设立了一个小小的“聆听角”。
“您好,我们是一个民间记忆保存项目。能耽误您五分钟,听一段真实的故事,并写下您的第一感受吗?”
面对这样的邀请,大多数人都愿意停留。
一个戴眼镜的男大学生听完一位母亲泣不成声地讲述自己儿子在九十年代外出打工致残,却因证据缺失而无法获得任何赔偿的经历后,沉默了很久,拿起笔,在一张卡片上用力写道:“我爸爸也是这样从工地上回来的,只是他没有残疾。我以前总觉得他运气好,现在才知道,那不是运气,是多少个像故事里的人一样的血泪,才换来的一点点进步。”
一名路过的年轻公务员,在听完m00015号矿难幸存者的口述后,脸色凝重。
他写下的留言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在机关里看文件,总觉得政策落地是悄无声息的。今天才第一次听到,原来它落地的声音,是这样的疼。”
医生、外卖员、家庭主妇、退休教师……七天时间里,林晚的团队像勤劳的蜜蜂一样,收集到了三百四十二份来自各行各业的真实反馈。
每一份都笔迹各异,但都承载着同样真挚的共鸣。
这些卡片被精心扫描、装订成册,封面上用最朴素的宋体字印着——《人民审阅记录》。
与此同时,许文澜的“存证小程序”也悄然上线。
她没有大肆宣传,而是将生成的部分数字证书链接,匿名推送给了几位在社交媒体上以思想开明着称的文化口官员。
附注只有一句话:“这不是对标准的挑战,而是对标准边界的拓展。”
三天后,一份该市宣传部关于“创新历史文化传播形式”的内部会议纪要,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在网络上小范围流传开来。
其中一段提到:“……对于民间自发整理的口述史料,可以探索引入社会共评机制,作为官方认定的辅助参考依据……”
风向开始转变了。
赵小芸再次拨通了档案馆的电话,语气依然平静,但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力量。
当她抱着那本厚厚的《人民审阅记录》出现在馆长办公室时,那位之前在电话里公事公办的负责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他仍然犹豫不决:“赵女士,我很佩服你们的行动力,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我们……”
赵小芸没有和他争辩。
她只是打开随身携带的微型投影仪,将一段视频投射到对面的白墙上。
视频里,一群小学生正围坐在一起,全神贯注地听着m00015号矿难幸存者的录音。
那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孩子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严肃。
录音结束后,老师问他们有什么感想。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起手,清脆地问道:“老师,我们可以给这位叔叔写信吗?想告诉他,我们听到了。”
紧接着,视频里所有的孩子都争先恐后地举起手,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也想写信!”
馆长的呼吸停顿了。
他看着墙上那一张张稚嫩而认真的脸,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终于变得柔和。
“我明白了。”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布展部门的号码,“立刻在m00015号口述史的展板上加一行标注,内容是:本内容经‘公众共评’确认,承载广泛社会记忆共鸣。”
挂掉电话后,他转向赵小芸,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赵女士,请务必把苏霓女士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想,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长期合作的可能性。”
当晚,月光皎洁。
苏霓坐在书桌前,翻阅着赵小芸传来的《人民审阅记录》影印本。
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页上,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迹,明显出自一个孩子之手:“老师说历史书里没有这些人,但他们明明活得很用力。”
这句话,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纸张。
她缓缓合上本子,拿起手机,给陆承安发去一条消息:“明天我去一趟母校,想跟新闻系的学生们聊一聊——什么,才叫真正的信源核实。”
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桌上那支老旧的银色录音笔上。
金属外壳在夜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像一枚经历过无数次按压,终于悄然生效的印章。
消息刚刚发送成功,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弹了出来。
没有客套的称呼,只有一句朴素得近乎笨拙的问话:
“苏老师,我们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故事,您……愿意来听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