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的铃声如同一根滚烫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办公室的死寂。
赵小芸心脏猛地一缩,目光死死钉在那台老旧的内线电话上。
这东西是前前任留下的古董,早就该被扔进废品站,此刻却像一头垂死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嘶鸣。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在那刺耳的铃声几乎要撕裂耳膜时,猛地抓起了话筒。
“喂?”
电流的滋滋声里,传来一个年轻而焦灼的声音:“是……是赵主任吗?我是西南麓县图书馆的,我叫王力。”
赵小芸眉头一紧,麓县,那是全省最偏远的县城之一。
“我是赵小芸,什么事这么急?”
“出事了!”王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这儿有个盲人老人,叫李爷爷,他口述了一辈子的经历,想作为地方史料存进我们馆里。但是……但是按照规定,所有捐赠资料都必须本人签字确认。李爷爷看不见,他说他要用‘语音签名’,就是录一句‘我确认以上内容皆为本人真实口述’。可我们、我们馆长说这没有法律效力,不能算数,死活不给录入系统。李爷爷脾气倔,就坐在我们大厅不走了,说我们这是欺负他是个瞎子!”
赵小芸的指节瞬间捏得发白。
又是规定,又是流程,又是那堵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墙!
她能想象到那个坐在冰冷大厅里的老人,在黑暗的世界里,用最后的尊严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抗议。
她完全可以一个电话打给麓县文化局的负责人,用上级的身份强压下去。
但她知道,那只会让王力和他的馆长把怨气撒在老人身上,治标不治本。
“王力,你听我说。”赵小芸的声音冷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先安抚好老人,告诉他,他的声音很珍贵,我们正在想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让他‘说的话’能被所有人‘看见’。不要激化矛盾,稳住他。”
挂掉电话,赵小芸没有片刻犹豫,直接拨通了省残联一位老朋友的号码。
“老周,帮我个忙。我要在麓县办一场‘多元认证工作坊’,立刻,马上。”
三天后,麓县图书馆原本冷清的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
赵小芸不仅请来了省里的技术专家,还邀请了十多位当地的视障人士。
她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员,只是通过残联的渠道,将这场工作坊同步在网络上直播。
聚光灯下,那位叫李爷爷的老人被请到了台前。
工作人员现场演示,先采集了老人的指纹,再录入他那句苍老而坚定的“我确认”。
系统后台,指纹信息与声纹特征码瞬间绑定,生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加密数字凭证。
“各位请看,”技术专家解释道,“指纹证明‘我是我’,声纹证明‘我说了’,两者结合,其法律效力的严谨性,在某些技术层面甚至超过了单纯的肉眼签名。”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一直安静地用盲文板记录着什么的少年突然站了起来。
他大约十五六岁,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
他摸索着举起一张刚刚戳满了盲文点字的硬纸板,旁边的志愿者帮他大声念了出来:
“如果签字,是为了证明我说的是我。那我的手,也能说话。”
直播镜头给了那张布满凸点的纸板一个长达十秒的特写。
那一刻,网络直播间的弹幕疯了。
苏霓是在第二天凌晨看到这场直播回放的。
当镜头对准那张盲文纸板时,她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多年前的屈辱感,夹杂着一股滚烫的酸楚,瞬间涌上喉头。
那时她刚进单位,替领导誊写一份重要合同。
她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交上去时,领导却把合同摔在她脸上,当着整个办公室的人骂她:“写的这是什么狗爬字?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这手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当时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手,连同自己整个人,都被否定得一文不值。
如果我的手不能“写字”,那它还能用来证明什么?
苏霓关掉视频,双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她猛地起身,从书柜最底层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翻出了那份她多年前拟定、却因被嘲笑而束之高阁的《简易授权模板》修订版。
她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一夜未眠,天亮时,一份全新的文档诞生了。
她在原有基础上,郑重地增加了一个章节:“第五条:替代性确认方式”。
下面详细列举了七种可行的补充形式:按压指纹或掌印;可验证的语音声明录音;指定第三方(如律师、社区工作者)见证并签字;以个人唯一性物品(如私章、特殊标记)作为信物备案;视频记录本人点头或以其他明确肢体语言示意……
她将文档打印了十份,用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装好,寄往了全国十个不同层级、不同地域的文化馆和图书馆。
在寄件人那一栏,她只写了六个字:“一个曾被拒签的人”。
其中一封信,跨越千山万水,落在了林晚的办公桌上。
林晚是一所乡镇试点学校的德育老师,正在为推广“家庭口述史”项目发愁。
最大的阻力不是孩子,而是家长和老人。
他们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或者担心孩子“瞎说”,不愿意敞开心扉。
这份匿名的《简易授权模板》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的思路。
一周后,林晚在学校里发起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家庭三方协商会”。
任何学生在进行家庭采访前,都必须召集自己的祖辈和父母,开一个十分钟的“微型会议”。
会议的核心议题,就是共同商定本次采访的“讲述范围”和“保密条款”。
确认后,由孩子当场手写记录要点,三方共同签字——不识字的老人,就按个手印。
首批参与者中,一位曾参加过边境战争的老兵父亲,在儿子的记录本上,用颤抖的手加上了一条限制条款。
他亲自签了字,又让儿子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可以讲我在战场上如何战斗,但不许提我因为想家哭过鼻子。”
在活动总结会上,林晚感慨万千:“我们总以为是老人们思想保守,不愿说。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我们一直没有给他们一个‘可以安全地说’的办法。”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国家记忆工程“野生记忆”系统总部,技术总监许文澜的指尖在数据流瀑布上停住了。
一组异常的数据引起了她的注意。
它不属于任何官方采集渠道,流量模型也极为奇特,呈现出一种去中心化的、病毒式的传播路径。
她顺着数据源头追溯,最终定位到一个由某职业技术学院学生团队开发的“口述公证小程序”。
这个小程序极其简陋,却天才地利用了区块链的存证技术,可以为任何一段上传的录音,免费生成一个不可篡改的时间戳和哈希值完整性验证报告。
技术部门的下属请示:“许总,这完全是野生代码,存在安全隐患,需要我们介入审查或者直接封禁吗?”
许文澜盯着屏幕上那句粗糙的口号——“让每一句诉说都被听见”,沉默了片刻。
她没有下令审查,反而打开自己的个人钱包,悄悄地向那个学生团队的公开募捐地址,捐赠了一笔足够他们扩容十倍服务器的资金。
在附言里,她只留下一句话:“记住,工具不该服务于控制,而要帮助弱者握紧话筒。”
半个月后,苏霓受邀去参观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
一进教室,她就愣住了。
教室后墙的“荣誉栏”上,没有贴奖状和流动红旗,而是贴满了孩子们带回来的“我家的声音契约”卡片。
形式五花八门,充满了生命力——有的孩子不识字的奶奶,用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来代替签名;有的孩子把爸爸工地上发的、印着照片的工牌拍下来,打印出来贴在旁边作为附件;最让苏霓动容的,是一个孩子的契约旁边,缝着一小块粗布,上面是一个鲜红的指印。
孩子说,这是他妈妈按完手印后,怕丢了,特意从旧衣服上剪下来,让他缝进书包内衬里的。
苏霓蹲下身,轻声问那个把布条缝进书包的女孩:“如果家里有人不同意你录音,那该怎么办呢?”
女孩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认真:“那就先不录呀。老师说了,要等她心里准备好了,想说的时候再说。等待,也是一种尊重。”
苏霓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
她在学校的反馈意见表上,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真正的伦理教育,往往发生在权力最小的地方。”
一周后,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推送,弹入了每一个文化工作者的手机。
司法厅联合文化部,正式发布了《关于规范民间文化记录活动的指导意见(试行)》。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第十二条明确指出:“……应充分尊重记录对象的个人意愿与特殊情况,积极探索并承认非书面形式的有效授权,包括但不限于亲属见证下的录音或录像声明、可验证的生物特征信息(如指纹、声纹)备案等……”
文件甚至直接引用了西南麓县的“亲属见证+录音备案”模式,作为优秀范例向全国推广。
消息发布的那天下午,苏霓正在菜市场里挑拣着青菜。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到了那条新闻推送。
她怔怔地看着屏幕,许久没有动。
忽然,耳边传来一段熟悉的稚嫩童声,是从旁边菜摊的摊主大姐那台老旧的按键手机里传出来的。
“姥姥,你跟姥爷结婚那天,你开心吗?”
苏霓抬起头,看见那位大姐一边笨拙地给顾客称菜,一边侧着耳朵听手机里的录音,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没有回答录音里孙女的问题,只是在称完菜后,顺手又抓了一大把水灵灵的小葱,塞进了旁边一位邻居空着的购物袋里。
苏霓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购物袋上。
那是一个已经褪色发白的帆布袋,上面印着一行几乎快要磨掉的字:市广播中心。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曾经紧握话筒的庞大机构,如今也和普通人一样,提着菜篮,聆听着来自民间的、最微小的声音。
苏霓付了钱,转身离开喧闹的菜市场。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那个卖报纸的报刊亭老板,正慢悠悠地从亭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胶带和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字迹异常醒目的告示。
他仔细地擦了擦玻璃窗,然后将那张告示,端端正正地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