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澜的指尖在触控板上悬停,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骤然绷紧的脸上。
那份标记着“内部流转,严禁外传”的省级工作会议纪要,像一枚淬毒的飞镖,精准地扎在她的视野中央。
文件的措辞冰冷而尖锐,“警惕某些社会组织借‘口述历史’之名行意识形态渗透之实”,而“银杏计划”四个字被赫然点名,罪状是“过度动员青少年参与非正式历史建构”。
一股寒意从许文澜的脊椎窜上后脑。
她几乎是本能地开始追踪,指尖在键盘上化作一道道残影。
几分钟后,Ip来源被死死锁定——某综合改革试验区办公室。
这是一个地位特殊、权力模糊却能量巨大的机构。
对方的删除操作只慢了不到三十秒,而这三十秒,对她而言,就是全世界。
“他们动手了。”苏霓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如铁。
她看着许文澜投屏到墙上的文件截图,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核心团队的另外三人,赵小芸、林晚和陆承安,或眉头紧锁,或指节发白。
“反击!我们必须发声,把这份文件捅出去,让他们看看这种背后捅刀子的手段有多卑劣!”性格最急的赵小芸拍案而起。
“不行。”苏霓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我们一旦公开反击,就正中他们下怀。矛盾会立刻从‘我们做了什么’,转变为‘我们和官方的公开对抗’。到那时,事实是什么,再也没人关心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
“他们给我们扣的帽子,是‘煽动’和‘渗透’。我们用言语去辩解,只会显得苍白无力。舆论战我们打不起,也打不赢。”
众人沉默了。
苏霓的判断一向精准,她总能拨开迷雾,看到最核心的博弈规则。
苏霓转过身,目光如炬,依次扫过每一位伙伴的脸。
“他们既然出招了,就说明他们怕了。他们怕我们做的事正在产生影响。所以,我们不用辩解,我们要用他们无法反驳的事实,把这顶帽子,原封不动地给他们送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宣布:“暂停所有对外发声项目,包括社交媒体更新。文澜,切断一切可能被追踪的痕迹。小芸,你立刻带队,准备一份覆盖全国的调研方案。他们说我们煽动孩子,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到底是我们在引导,还是他们在失职!”
苏霓亲自坐镇,连夜拟定了《全国青少年历史认知现状调研方案》。
从问卷设计的每一个字眼,到抽样方法的科学性,再到与第三方学术机构合作的框架,她都一一敲定。
这份方案,不是一份辩白书,而是一份即将引爆的炸弹。
一周后,赵小芸带着一支精干的小队,像散入大海的盐,消失在五个省份的广袤土地上。
她们的目标是城乡结合部的中学,那里的孩子最能代表沉默的大多数。
调查问卷被设计得巧妙无比,通篇没有一个敏感词,全是孩子们能切身感受的日常。
“你家里有没有长辈,因为名字太‘特殊’,年轻时办身份证、找工作遇到过麻烦?”
“你是否听爷爷奶奶讲过,他们年轻时有些话不敢在外面说,只能在家里悄悄说?”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温柔的钥匙,悄然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匣子。
回收的匿名问卷堆积如山,初步统计结果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68%的学生对类似问题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而在经济更为发达、思想也曾更为禁锢的南方地区,这个数字飙升到了惊人的81%。
赵小芸没有做任何解读,她将所有原始数据封存,第一时间通过加密渠道,送往一所顶尖大学的社会学研究中心,委托他们进行完全独立的第三方分析报告。
公信力,是他们唯一的铠甲。
与此同时,负责《未评分的答案》出版项目的林晚也陷入了困境。
所有合作的出版社都以“选题敏感,需要重新评估”为由,中断了合作。
这本书是“银杏计划”的结晶,凝结了无数孩子和家庭的心血,绝不能就此夭折。
在苏霓“化整为零”的策略指导下,林晚彻底改变了思路。
她不再寻求统一的正式书号和发行渠道,而是将整本书的内容、排版设计、封面模板、打印要求,甚至一份措辞严谨的“非商业用途授权声明”和“防范侵权风险提示”,全部打包成一个“班级自印包”,在基金会的内部渠道免费开放下载。
这个看似无奈的举动,却意外点燃了燎原之火。
短短一周内,全国各地涌现出一百多个下载点。
无数老师、家长自发组织起来,用学校的打印机,或者众筹去打印店,制作出了一本本略显粗糙但无比珍贵的“班本”。
有的学校甚至举一反三,将其命名为《我们班的记忆课》,变成了校内的特色阅读材料。
一堵无形的墙,就这样被无数双微小却坚定的手,凿开了无数个洞。
所有的线索,最终汇集到了陆承安这里。
作为团队的“战略家”,他一眼就看穿,那份被泄露的批评文件,在对手看来是致命一击,但在他手中,却是一张绝佳的谈判筹码。
不久后,在一场备受瞩目的法治论坛上,陆承安全程脱稿演讲。
他的题目是《当治理遇见记忆:论制度弹性的重要性》。
演讲中,他一个字都没提那份争议文件,也没提“银杏计划”,更没提基金会受到的压力。
他只是平静地、客观地展示出了一组组来自第三方学术机构的调研数据。
“当我们的数据显示,有超过六成的青少年,认为家庭的、私人的历史记忆非常重要,但学校教育却从未系统性地提及,各位,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声如洪钟,目光直视台下前排就坐的数位高级别官员。
“它意味着一个巨大的认知真空。这个真空,我们不去用真实、温情和理性的方式去填补,就必然会被谣言、虚无和偏激所占据。这,不是一个社会问题,这是一个治理问题。”
全场寂静。
演讲结束时,掌声雷动。
会后,好几位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官员,悄悄通过中间人,找到陆承安,低声询问那份调研报告的详细情况。
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警惕,变成了深思。
两周后,一份加盖着鲜红国徽印章的公函,被专人送到了基金会办公室。
发函单位: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下属某权威研究机构。
内容是:正式委托“银杏基金会”牵头开展“公民记忆与社会治理现代化”重大课题研究,经费由财政专项列支。
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理所当然。
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赵小芸和林晚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连一向沉稳的陆承安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他们不仅洗刷了污名,还被“收编”进了国家级的课题组,从“嫌疑人”一跃成为了“智囊团”。
苏霓看着那份公函,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她将文件郑重地放在桌上,目光却没有停留在上面。
她看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开始闪烁,像一片流动的星河。
团队成员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开始热烈地讨论课题组的初步人员构成和启动会的日期。
这无疑是基金会成立以来最高光的时刻。
然而,苏霓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深邃。
她拿起那份课题委托函,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烫金字样,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松懈,反而多了一丝不易察察的锐利。
她走到喧闹的人群旁,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瞬间让整个办公室安静下来。
“课题启动会……先往后推迟一周。”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不解地望向她。
陆承安最先反应过来,皱眉问道:“为什么?这是最好的时机,我们应该乘胜追击。”
苏霓摇了摇头,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文件。
那是许文澜在追踪泄密事件后,提交的一份后续分析报告,报告的最后一页,有一行被她用红笔圈出的标注。
“因为,”苏霓将那份报告展示给所有人,指着那行红字,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初泄露那份省级会议纪要的Ip,虽然被确认来自那个综合改革试验区,但文澜在三天后对其进行二次复核时发现,该Ip的物理地址……在文件泄露的第二天,就从试验区办公室,转移到了省委宣传部的网络技术中心。”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瞬间化为冰冷的寒气。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胜利,而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棋局。
他们,刚刚吃掉了对方一个“兵”,却发现对方的“帅”,根本不在他们以为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