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停在最新的数据报告上,苏霓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向了那通刚刚挂断的电话。
教育部教材局,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然而,对方谨慎的语气,反倒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而非居高临下的审判。
这微妙的姿态,比任何直接的诘问都更让苏霓感到——游戏,已经进入了深水区。
这股将他们推入深水区的暗流,并非源于今日。
它早在林晚踏入第一家出版社时,就已埋下伏笔。
“这类题材……能进校吗?”那是一家国内顶尖教育出版社的资深编辑,他推了推眼镜,话语里满是过来人的犹豫与善意提醒。
这个问题,像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未评分的答案》面前。
林晚碰了几次壁,每一次都几乎是同样的回复。
她没有气馁,反而从这些拒绝中嗅到了一丝机会。
墙既然存在,那就不要去硬撞,而是想办法开一扇门。
在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她豁然开朗,立刻修改了整个出版方案。
她不再孤立地推销一本“学生作文集”,而是将其包装成一个“师生共创教育项目”。
她精心挑选了十所来自不同省份、不同层级的中学,联络了那些同样在“记忆角”上发光发热的语文老师,邀请他们联合署名主编。
书稿的体例也彻底改变,不再是单纯的作品罗列,而是在每篇文章后附上由老师们撰写的“教学指南”,清晰地标注着:“可用于班会课主题讨论”、“可作为语文写作拓展素材”、“可融入德育课程思辨环节”。
当全新的方案摆在出版社面前时,对方的眼睛亮了。
封面设计也刻意为之,朴素至极,蓝白相间的色调,方正的宋体字,像极了任何一本正规得不能再正规的教辅读物。
它不再是一本可能引发争议的“禁忌之书”,而是一件趁手好用的“教学工具”。
这精妙的障眼法,让出版社看到了绕开红线的可能。
然而,就在林晚巧妙破局的同时,陆承安早已布下更深远的棋局。
作为律所的高级合伙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出版许可只是第一关,真正的风险在于后续无法预料的审查延迟,甚至撤销。
他没有把宝押在出版流程上。
他走了另一条路——学术。
他迅速联络了几位在国内教育学界颇有声望的学者,协助他们以《青少年历史认知与身份建构的路径研究》为名,成功申请了一个国家级社科基金的子课题。
在这份严谨的学术立项报告中,《未评分的答案》被巧妙地定义为项目的关键部分——“田野调查原始资料汇编”。
这一定位,瞬间将书的性质从一本面向大众的通俗读物,转变为服务于学术研究的内部资料。
它拥有了一道坚实的学术防火墙,即便出版受阻,也能以课题研究的名义,小范围地“汇编”“分发”,拥有天然的合法性与正当性。
与此同时,陆承安还在律所内部的一次高级培训中,抛出了一个全新的案例研讨:“当公民个体的记忆权利遭遇系统性的表达限制时,现行法律框架能为我们提供哪些隐蔽的出口与合法的抗辩空间?”他要做的,不只是为这一本书保驾护航,更是要训练出一批懂得如何在这片复杂地带导航的法律精兵,为未来可能出现的无数个“《未评分的答案》”提前准备好武器库。
团队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战线上,用最专业的方式,为这颗即将破土的种子构筑着层层保护。
但谁也没想到,引爆这一切的,是一个完全不在计划内的偶然。
一段粗糙的课堂录播视频,不知被哪个学生传到了网上。
画面摇晃,声音嘈杂,却记录了无比真实的一幕。
一个瘦高的男生站在讲台上,用略带颤抖的声音朗读着他的作文——《爸爸的另一个名字》。
他讲述了自己的父亲,在九十年代为了躲避一场无妄的债务纠纷,被迫改名换姓,远走他乡。
如今生活安稳,父亲想换回自己原来的名字,那个刻在祖坟墓碑上的名字,却被冰冷的户籍系统以“无充分历史依据”为由屡次拒绝。
“我的爸爸,只是想找回他自己,为什么这么难?”男生读到最后,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整个班级陷入了长久的、令人心悸的静默。
然后,是班主任沉重而坚定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响:“课本上没有教过我们这些,生活也不会给我们标准答案。但今天,这篇作文教给了我们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们必须学会,也必须有勇气去问一句,为什么。”
视频的原始标题平平无奇,但在被转发了数千次后,一个网友将其改成了《中国最不该被扣分的作文》。
仿佛一颗引爆舆论场的深水炸弹,这个标题瞬间点燃了无数人的情绪。
播放量在一夜之间,从几万冲破千万。
视频下的评论区,成了一片汹涌的情感海洋。
人们不再讨论作文的文笔,不再讨论考试的分数,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家人的、听说的那些被抹去、被更改、被遗忘的名字和故事。
这把火,直接烧到了教育部。于是,便有了那通打给苏霓的电话。
挂断电话,苏霓缓缓滑动鼠标,点开了那份不断更新的《银杏计划推进表》。
在“社会影响力”这一大项下,她找到了“课标外教学场景嵌入”这一子栏目,然后在后面的状态栏里,用鼠标轻轻点了一下,将其从“探索中”改为了“阶段性突破”,并打上了一个鲜红的勾。
就在这时,许文澜的新邮件弹了出来。
标题只有三个字:“新风向”。
邮件正文是一份最新的“记忆角”用户画像分析报告。
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平台新增用户中,十八岁以下青少年群体的占比,历史性地从个位数飙升到了百分之三十五。
报告的最后,许文澜加了一行手打的备注,没有用任何数据图表,只是一句简单的话。
“他们开始提问了——而提问,就是风的起点。”
苏霓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这行字上。
窗外,秋日的风卷起几片银杏叶,在空中打着旋。
她的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是出版社的林总编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一丝探寻,询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热度。
紧接着,团队内部群里也开始有同事在@她,兴奋地讨论着那通来自教育部的电话。
一切似乎都在催促着她,要立刻、马上做出反应,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然而,苏霓却缓缓地靠向了椅背,将手机屏幕按熄,没有回复任何一条信息。
她没有立刻联系出版社,也没有向团队宣布任何所谓的“胜利”。
她的目光越过窗外的银杏树,望向了更高、更远的天空。
风已经起了,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初起的风往往最是变幻莫测。
它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
在扬帆之前,她需要做的不是庆祝,而是等待。
她需要辨明风向,看清这股由无数个“为什么”汇聚而成的风,究竟会吹向何方。
这,已不再是一场短跑冲刺,而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远航,任何一个草率的决定,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