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密不透风的黑屋,首先降临在苏霓的手机屏幕上。
教育厅的红头文件,措辞温和,却字字透着冰冷的傲慢。
一纸公文,宣布收回对三名教师的停职决定,舆论的怒火仿佛被瞬间浇熄。
然而,紧随其后的附加条款,如同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刺向了记忆工程的心脏——“今后类似课程需提前一个月报备,并由专家组审批通过后方可开展。”
电话那头,李正南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苏霓,这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他们让了一步,我们也得……”
“李老师,”苏霓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不是让步,是‘收编’。他们要把我们的手脚捆起来,用无休止的审批流程,把记忆的火焰闷死在摇篮里。我们不能再跟着他们的规则玩了。”
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如铁。
苏霓的团队成员们看着她,等待着新的指令。
苏霓走到白板前,拿起笔,没有写下任何战术,只画了一棵光秃秃的树。
她转身,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们之前一直在乞求他们允许我们种树。现在,我决定,我们不再纠缠于‘允许与否’。”她重重一点白板上的树干,“我们要让这棵树,自己长出教室。”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开关被按下。
许文澜的指尖已经在笔记本电脑上疾飞,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如同奔流的瀑布。
她抬起头,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明白了。体制内的审批轨道是单中心、人为可控的。要摆脱它,我们就必须建立一个去中心化、不可篡改的认证体系。”
三天后,一个名为“教学行为确权系统”的平台悄然上线。
许文澜的天才构想被付诸实践:利用区块链的存证技术,将所有上传的“民间课标”教案、批改过的学生答卷、甚至是一段段粗糙但真实的课堂录像,全部进行哈希值固化,生成一个独一无二、永不可逆的数字凭证。
任何教师,无论在编与否,只要上传经核实无误的真实授课记录,就能在系统内获得一枚无法交易、仅代表荣誉的“银杏徽章”NFt。
这不仅仅是一枚数字徽章,更是一份在体制之外被公开承认的教学资历,一份对抗遗忘的勋章。
首批一千枚“银杏徽章”的申领通道开启后,申请如潮水般涌入。
最令人震撼的,是一份来自一位退休老教师的邮件。
附件里,是三十年前发黄、卷边的备课本扫描件,字迹工整,用红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当年寻访到的、却未被允许写进教材的细节。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我教了一辈子书,到老了,总算能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枚徽章,我够格吗?”
与此同时,陆承安正在推动另一条战线。
他深知,民间的热潮必须有顶层的法律框架来保护,否则只是一场绚烂的烟花。
在他的多方斡旋下,一场极为特殊的小范围闭门听证会在全国人大法工委的一间会议室里召开。
与会者只有三人:代表记忆工程的李正南,代表官方史学界的周茂才,以及一位在初期对记忆工程持激烈反对意见的资深教研员。
没有记者,没有旁听,只有最直接的观点碰撞。
那位教研员开场便语气强硬,反复强调“稳定压倒一切”“历史叙述必须统一”。
李正南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播放了一段课堂录像。
画面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站起来,眼神清澈又困惑:“老师,您刚才说的英雄事迹,和我爷爷讲的不一样。他说,他当时就在旁边,他说那个人没死……我到底该信谁?”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刺耳的沉默。
那位教研员死死盯着屏幕上男孩的脸,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许久,他长叹一口气,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喃喃道:“我……我一直以为,稳定最重要。直到今天才发现,当孩子开始质疑我们的时候,所谓的‘稳定’,早就成了流沙。”
会议结束后不到一周,重磅消息传来:《公共记忆保护法》被正式列入未来五年立法规划。
这意味着,保护每一个普通人的真实记忆,即将从一场民间运动,上升为国家意志。
如果说许文澜和陆承安的工作是在云端和顶层搭建框架,那么赵小芸则负责将这一切厚植于大地。
她发起的“种树计划”以惊人的速度在全国铺开。
二百所合作学校,从重点名校到偏远乡村小学,都在校园里最显眼的位置,开辟出一片小小的银杏苗圃。
每一棵新栽下的银杏树苗上,都挂着一枚精心定制的铜质铭牌。
铭牌正面是学校的校训,背面,则镌刻着一句从口述史中摘录的、最朴素也最震撼的真实话语——
“他说他没死。”
“我们家的地没有丢。”
“那晚的月亮,比血还红。”
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校长们不再宣读冗长的报告,而是带领全校学生,齐声朗读这些挂在树苗上的铭文。
孩子们稚嫩而洪亮的声音,通过无数家长的手机镜头,在各个微信群里掀起了一场病毒式的转发狂潮。
临江县实验中学的老校长,看着操场上那棵迎风挺立的小树苗,对着镜头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一个看不见的故人听:“这树要是活了,这底下埋的,就不只是土了。”
风暴的中心,纪念馆内,林晚却发现了新的异象。
那道从展柜玻璃裂缝中渗出的微弱蓝光,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反而变得更有规律。
她守在监控前,终于捕捉到了惊人的一幕:每逢午夜零点整,那道裂缝所在的玻璃内侧,竟会浮现出一行由蓝色光点组成的、流动的数据流——“d3907→甲库七号→心里账→你还记得吗?”
林晚立刻将这一发现告诉了许文澜。
经过一夜的紧急分析,许文澜给出了答案。
这并非什么超自然现象,而是她自己的杰作。
当初修复展柜时,她利用基金会的名义,将一块特制的柔性导电薄膜夹层悄悄替换了原有的防爆玻璃。
这块薄膜通过一个微型信号接收器,与基金会官网后台的心跳包程序保持着隐秘的连接。
午夜零点的信号,正是她植入的一个交互式彩蛋,一个只有她们自己人才能看懂的谜语,一次物理世界与数字世界的秘密联动。
清明当日,细雨霏霏。
苏霓谢绝了所有人的陪同,独自来到空旷的纪念馆。
她走到那个已经无法完全闭合的展柜前,指尖轻轻拂过那道裂缝,然后缓缓推开展柜门,将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取出,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旁边的桌面上。
衣服上的褶皱,仿佛一道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就在她凝视着布衫出神时,窗外,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忽然涌来!
“我还活着,请别替我签死亡证明!”
“我还活着,我的名字不该被抹去!”
“我还活着,请听见我的声音!”
是孩子们的齐诵声!
不知是谁组织的,近百名学生自发地聚集在纪念馆外的银杏树下,一遍又一遍地朗读着那首早已传遍网络的诗歌。
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穿透雨幕,冲刷着纪念馆的玻璃幕墙,涌入寂静的展厅。
“嗡——”
一声低沉的蜂鸣,苏霓身旁的展柜骤然爆发出炫目的光芒!
整块玻璃,那块被许文澜植入了秘密的玻璃,瞬间被激活,化作了一块巨幅的电子屏。
屏幕上,一幅实时更新的全国地图赫然在目。
无数个红点,像燎原的星火,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接二连三地亮起。
屏幕下方的数据疯狂跳动着:【全国已有847个“记忆角”被点亮】【平均每分钟新增五人上传口述故事】……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将一枚不知是谁系在外面树枝上的、崭新的蓝色丝带卷了进来,它在空中打着旋,轻飘飘地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缠绕在了那枚静静躺在蓝布衫旁的铜钥匙上。
苏霓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屏幕的最顶端,那里,一行字正缓缓滚动生成。
【第12,848条记忆已收录——讲述人:陈德海】
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阴霾。
苏霓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屏幕前,感受着那冰凉玻璃下滚烫的数据洪流,声音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你回来了。”
远处,一列绿皮火车鸣着悠长的汽笛,缓缓驶过雨中的田野。
一节节车厢的窗口,映出无数张年轻的脸,他们的嘴唇都在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低声默念着同一个名字。
胜利的喜悦如同醇酒,在苏霓的心头弥漫开来。
然而,当她收回目光,不经意地瞥向纪念馆外的停车场时,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
雨幕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它没有熄火,没有开车灯,就那么静静地蛰伏在阴影里,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只有仪表盘上一个微小的红点,隔着湿漉漉的车窗,在一片灰暗中固执地闪烁着,冰冷,且毫无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