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派来的工作组气氛严肃,为首的中年男人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直接剖开人心。
他们坐在苏霓对面,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声。
这阵仗,不像是来调研,倒更像是来问罪。
苏霓没有丝毫的紧张。
她甚至没有碰一下桌上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关于“空骨灰盒”案件的始末陈情。
她只是平静地打开投影仪,屏幕上亮起的不是文字,而是一组冰冷又灼热的数据。
“各位领导,在讨论具体的争议之前,我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她的声音清澈而稳定,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是我们纪念馆的‘记忆角’项目在过去三个月里,收集到的部分数据。”
屏幕上,一个巨大的数字跳了出来:12,847。
“一万两千八百四十七条来自全国各地的口述历史记录。”苏霓的指尖在笔记本电脑上轻轻一点,数据图表发生了变化,一个高达百分之九十一的扇形区被标成了刺目的红色。
“其中,百分之九十一的记录,都直接或间接地指向同一个核心问题:因基层治理失范、历史问题处理不当,对家庭几代人之间造成的信任撕裂与情感创伤。”
她没有提那篇论文,更没有提那场官司。
她只是像一个最客观的研究员,将一个个匿名的、浓缩了悲欢离合的故事,化为冷峻的数据,呈现在这群决定着未来的政策制定者面前。
“一个孩子的爷爷,因为当年的某个身份认定,一辈子抬不起头,直到去世,家人还在为一张证明奔波。这个孩子问我们,为什么课本里的英雄那么光辉,他的爷爷却像个活着的罪人。”
“一位母亲,因为娘家在特殊时期的土地问题,几十年不敢回乡,她的女儿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外婆葬在哪里。女儿问我们,是不是有些历史,注定只能成为秘密。”
苏霓关掉投影,会议室重归寂静。
她环视着陷入沉思的工作组成员,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所以,各位领导,孩子们不是不相信历史,他们只是不相信那些言辞闪烁、不敢直面伤痛的大人。”
长久的沉默之后,工作组组长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再提“争议问题”四个字,只是对助手说:“把苏馆长提供的所有资料,全部拷贝一份,我们带回去。”
就在工作组返京的同一天,陆承安的雷霆一击也精准地送达了教育部的最高决策层。
一份名为《关于在思想政治课程中增设“公共记忆与公民权利”专题的建议案》的报告,被他通过特殊渠道,直接递交到了课程改革委员会的核心成员手中。
这份建议案,远非一份空泛的学术报告。
它的附录,才是真正的杀招。
附录一,是周茂才亲笔写下的那份“心里账”,字字泣血,记录了一个普通人如何在时代的洪流中,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身份标签,而被剥夺了尊严、家庭和最终的安息之地。
附录二,是“空骨灰盒”主题展览上,数千名观众的留言摘录。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满了普通人相似的迷茫与痛苦——“我家的事,和这个一模一样”、“原来不止我们一家这样”。
附录三,更是釜底抽薪的一击——来自三千名中学生的匿名问卷调查摘录。
一个个尖锐的问题,直指现有历史教育的苍白与空洞:“如果历史都是完美的,那我们还需要奋斗什么?”、“为什么我们只学习成功,却不学习如何面对失败和错误?”
在报告的结语中,陆承安用加粗的黑体字写道:“我们的下一代,需要的不是被无菌环境层层包裹的纯洁叙事,而是直面人性与社会复杂性的勇气和智慧。教会他们理解这一点,是教育者最根本的责任。”
两周后,消息传来,这份石破天惊的建议案,被正式纳入了国家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研讨议程。
与此同时,一场无声的渗透,正在许文澜的操盘下悄然展开。
她秘密联络了多位参与教材编写,但身处外围、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学科专家。
她没有直接塞给他们观点,而是提供了一份精心制作的“隐形植入包”。
包里没有任何敏感词汇,全都是以“教学案例”形式出现的真实事件改编。
比如,一篇题为《村庄的变迁:集体迁坟引发的土地权属再思考》的案例,深度剖析了某村因历史遗留的坟地问题,在现代化进程中爆发的激烈矛盾。
又比如,一篇《“不存在”的父亲:身份异常对子女社会权利的影响探究》,讲述了一个父亲的档案身份缺失,如何让他的孩子在升学、就业中处处碰壁。
所有案例都隐去了具体的地名、人名和精确的时序,只保留了最具普遍性的结构性矛盾。
这些材料以“最新学术参考与田野调查资料”的名义,像细雨一样,润物无声地流入了教材编写的各个分组会议。
专家们在讨论章节逻辑时,会不自觉地引用这些“鲜活”的案例,来支撑“社会发展中的问题与挑战”这一章节的骨架。
如果说陆承安和许文澜走的是上层路线,那么赵小芸则将战火烧向了最广袤的基层。
她策划了一场名为“课本漂流计划”的行动。
她将“记忆角”中那些最具代表性的口述故事精选出来,重新排版,印制成一本本仿照教科书样式的小册子。
封面设计得朴素又庄重,标题只有一行大字——《我们没学过的历史》。
这些特殊“教材”没有走任何官方发行渠道,而是通过赵小芸多年积累的公益网络和志愿者团队,被悄悄塞进了数百个偏远地区、乡村学校的图书角。
它们就夹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唐诗三百首》之间,等待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一个月后,赵小芸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来自湘西某乡村教师的信。
信里写道:“赵老师,谢谢你们的书。昨天下午的阅读课上,班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男生突然站起来,指着书里的一页说,‘老师,我爷爷的故事也在这里面’。那一刻,全班四十多个孩子,都安静了。”
而在另一条战线上,林晚的行动则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
根据苏霓提供的“净化套餐”线索,她迅速锁定了省内其余十二家与“宏正档案服务公司”有着业务往来的同类企业。
她没有选择报警,因为她知道,这种无形的“净化”很难在法律上被定性。
她选择了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让真相自己说话。
她指导着分布在各地的大学生志愿者,以“暑期档案整理社会实践”的名义,成功应聘进入了这些公司,成为了暑期工。
在看似枯燥的档案整理工作中,他们口袋里的手机,正悄悄记录下一切。
一段只有一分半钟的手机视频,在一个深夜被匿名上传到了网上。
视频画面有些晃动,但内容却清晰得令人窒息。
一名年轻的员工正坐在一台电脑前,熟练地操作着一款特殊软件,将扫描好的档案文件中,一个个手写的名字、一串串日期,用鼠标框选后,批量涂抹成黑块。
电脑屏幕旁边的墙上,赫然贴着一张彩色的操作指南,上面用记号笔写着:“红色标记=彻底消除,蓝色标记=可保留模糊影像,注意甄别,宁错勿滥!”
视频如同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舆论场。
人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历史”是如何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进行着精密的、流水线式的“涂改”和“优化”。
“#谁在批量删除我们的记忆#”的词条在短短几小时内冲上热搜第一。
多家深度调查媒体嗅到了血腥味,纷纷跟进,一场席卷全国档案管理行业的风暴,就此拉开序幕。
年终,教育部评审会。
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发言人正式宣布,新编初中《社会》教材将进行重大调整,增设一个全新的独立单元——“历史遗留问题与当代公民责任”。
消息传出,苏霓正坐在纪念馆的办公室里。
几天后,她收到了教育部寄来的样章,邀请她作为特约专家进行最终审阅。
她一页页翻过,那些曾经由许文澜“植入”的案例,由陆承安“建议”的逻辑,由无数普通人的血泪凝结成的问题,都以一种克制而严谨的方式,被编织进了国家最高级别的教育文本中。
当她翻到这个单元的最后一页时,手指微微一顿。
那一页没有多少文字,只有一幅巨大的配图。
画面上,是一棵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巨大银杏树,粗壮的枝干上,挂满了迎风飘动的蓝色丝带。
图片下方,有一行小小的说明,写着:“有些记忆不会消失,因为它已经长成了树。”
苏霓缓缓合上书,胸中翻涌着万千思绪。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纪念馆的方向。
此刻,纪念馆巨大的外墙投影上,正循环播放着一百位历史亲历者的笑脸,那是他们胜利的宣言。
而在展馆最深处,那个象征着一切开端的展柜裂缝中,那片被周教授女儿亲手放进去的蓝色丝带,经过无数次游客的触碰与拉扯,早已不是最初舒展的模样。
它在狭小的空间里,被岁月和人心,紧紧地缠绕成了一个死结,像一枚结构复杂的锁芯,又像一枚等待着被某个契机彻底引爆的、沉默的信物。
她赢得了一本书,赢得了一个单元。
但她知道,这只是让更多人看到了那棵树。
而守护一棵正在结果的树,远比种下它要艰难百倍。
就在这时,她的私人手机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
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极短。
恭喜。
你把树种在了所有人的院子里,现在,等着看它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