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规落地三周,春风拂过大地,也吹起了无数暗流。
“五步法”成了热搜词。
从北国雪乡到岭南水镇,上百个社区项目纷纷挂牌——“本社区正式引入火种计划五步法议事机制”“打造新时代基层治理样板”。
宣传栏里贴满居民围坐讨论的照片,横幅上写着“人人有话说,事事有着落”,仿佛一夜之间,全民表达的春天真的来了。
可许文澜盯着屏幕,眉头越皱越紧。
“数据不对。”她声音冷得像冰,指尖划过投影墙上的聚类图谱,“89%的项目只保留‘陈述—评分’两个环节,后续流程全部蒸发。没有反馈闭环,没有异议复核接口,连基本的数据开放协议都不支持。”
办公室陷入沉默。
赵小芸坐在角落,手里捏着一张从某地妇联会议现场偷偷带回来的“发言卡”——粉红色硬纸片,上面用楷体写着:“我感谢政府修好了我家门口的路,希望今后继续保持。”底下还标注了情绪提示:微笑,语气上扬。
“这不是议事。”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刀锋划破空气,“是表演。”
苏霓站在窗前,没说话。
阳光斜照进来,映在她肩头,像是披了一层金甲。
她看着楼下广场上匆匆来往的人群,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夜晚——她站在摄像机前,手心出汗,喉咙发干,却没有稿子,只有心跳和信念。
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各位观众,现在播报真实。”
如今,“真实”被包装成了模板,被量化成了积分,被剪辑成一段段三分钟以内的“正能量短视频”,配上轻快音乐,在各级汇报会上循环播放。
“他们学得很快。”陆承安走进来,手中拿着一份司法部内部通报,“七个试点城市已将‘五步法’纳入年度考核指标,但配套资源为零。基层为了达标,只能走形式。”
苏霓缓缓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所以,他们不是反对我们,是在模仿我们。用我们的语言,做最反我们的事。”
许文澜点头:“更危险的是,这种模仿正在获得合法性。上级看到数据增长、群众‘满意度’提升,就会认为模式成功。真正的表达权,反而在掌声中被悄悄架空。”
会议室一时安静。
这不是简单的造假,而是一场系统性的精神盗用——把一场旨在唤醒个体声音的社会实验,扭曲成维稳工具和政绩工程。
苏霓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带温度,却锐利如刃。
“那就让他们继续演。”她说,“但我们,要给他们一面镜子。”
所有人抬头。
“我不发牌照,不下批文,也不搞评审团。”苏霓走到主控台前,手指轻点,一幅三维动态地图缓缓展开,密密麻麻的光点闪烁在全国版图之上——那是过去三年“火种计划”真实运行的原始站点。
“启动‘镜像验证计划’。”
她话音落下,许文澜按下确认键。
后台沉睡已久的“蜂巢时空地图”系统骤然苏醒。
它不依赖人工申报,而是通过公开数据爬取、语音语义分析、流程结构建模,自动比对每一个自称使用“五步法”的项目,与历史真实样本之间的相似度。
屏幕上,三条轴线缓缓升起:
表达自主性——是否允许自由陈述,而非按稿朗读?
回应真实性——管理部门是否有明确回应记录,且内容与诉求匹配?
过程完整性——五个步骤是否闭环运行,异议能否进入再议程序?
最终生成一个“共振频率值”,介于0到100之间。
数值越高,代表越接近原始精神内核。
结果实时公开,任何人都可查询,但系统不做评判,只标注一句提示:
【该案例与原始火种样本的精神共振频率为:__%】
“我们不审判谁对谁错。”苏霓淡淡道,“但我们让所有人看见——你是真在倾听,还是在演戏。”
消息发布的当天夜里,全国相关平台流量暴增370%。
许多地方政府紧急召开会议,质问为何自家项目的共振频率不足40。
有人怒斥这是“非官方认证”,有人试图屏蔽数据抓取,更有甚者连夜修改台账、补录虚假反馈记录。
可算法无情。
越是刻意修饰,结构偏差越大。
那些删掉异议复核、关闭监督通道的项目,在系统眼中如同残缺的拼图,无论如何粉饰,都无法与原始模型重合。
而在这一切喧嚣之外,苏霓翻开了一份名单。
那是第一批真正践行“五步法”的社区站点名录,三年前,它们曾是全国唯一的火种。
她轻轻圈出第一个名字,递给林晚。
“你去一趟吧。”她说,“带上东西。”
林晚接过文件袋,触手微沉。
她知道里面是什么——每一张三年前的第一条原始录音,保存在特制防磁盒中,从未公之于众。
“做什么?”她问。
苏霓望向窗外渐暗的天际,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响。
“让他们听听。”她低声说,“自己最初的声音。”第159章 模仿者最怕照镜子(续)
林晚出发的那天清晨,天空灰蒙蒙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
她背着一个黑色防磁箱,步履坚定地穿过晨雾中的车站。
箱子里,是三年前“火种计划”首批站点的第一条原始录音——那是最初的火种,是未经修饰的、带着颤抖与希望的声音。
第一站,西部某县城残障协会活动室。
这曾是个连电都不常通的地方。
三年前,录音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磕绊的声音:“我……我想说,轮椅坡道修歪了,雨天积水,我们出不去。”背景杂音纷乱,有人咳嗽,有人低声鼓励。
那时设备简陋,话筒还是借来的。
如今,林晚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一面墙上挂着“蜂巢时空地图”的终端屏,实时跳动着全国共振频率数据;角落里,一名坐轮椅的年轻人正熟练操作语音上传系统,将今日议事会内容同步至平台。
他看到林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是……当年视频里的那位?”
林晚点头,打开防磁箱,取出录音设备。
当那段三年前的原声响起时,屋内骤然安静。
那声音干涩、紧张,却字字清晰。
放完后,林晚轻声问:“这还是你说的话吗?”
男人沉默片刻,眼眶微红:“是。但那时候,我不敢指望有人听。”
接着,他站起身,走到麦克风前,声音平稳而有力:“我们不需要代表,只要一个不会关掉的麦克风。”
话音落下,系统自动捕捉关键词、情感波动和流程完整性,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一行金色标记:
【精神共振频率:98.7%】
【认证状态:精神原产地 · 首例】
消息瞬间被蜂巢系统收录,并向全网推送。
不到两小时,这条音频登上热搜,“不会关掉的麦克风”成为热词。
无数网友转发留言:“原来他们真的在听。”“这才是五步法该有的样子。”
而就在这股浪潮掀起的同时,许文澜在总部监控室内敲下了最后一行代码。
“反模仿协议”上线。
从今往后,所有自称接入“五步法”系统的平台,必须接受不定期“人格测试”——系统将随机注入一段虚构但极具情绪张力的诉求,如“我想举报我自己,因为我说了假话”,或“我的孩子死了,可报表上写着‘满意度100%’”。
这不是常规压力测试,而是对“人性反应机制”的探测。
两个试点城市很快中招。
面对“我想举报我自己”的诉求,人工智能自动归类为“心理异常”,转交社区卫生中心处理;另一地则将“孩子死亡”的陈述判定为“负面舆情风险”,直接屏蔽并上报维稳部门。
蜂巢系统当即识别出机械响应模式,流程断裂,缺乏共情干预节点,共振频率暴跌至23%与18%,双双被降级公示。
“你们凭什么评判我们?”某市分管领导怒斥电话打到基金办公室,“这是技术霸权!”
许文澜面无表情挂断电话,转身对助手说:“把测试记录公开。让他们看看,自己是怎么对待‘人’的。”
舆论哗然。
专家发声:“如果连虚构的痛苦都无法触动机制,那真实的眼泪还能走多远?”
与此同时,在南方一座小城,赵小芸收到了一段黑屏上传的匿名录音。
没有画面,只有呼吸声和细微摩擦,像是躲在柜子里录的。
几秒后,一个女人颤抖的声音传来:
“我是王秀兰,编号b07。今天我没说真话。我要说的是……物业经理拿走了我们维修基金,账本藏在他岳母家衣柜顶上。”
录音结束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这段会被删,但我得试一次。”
赵小芸指尖发凉。
她立刻启动紧急通道,将音频送入核心分析模块。
系统迅速比对历史行为轨迹、语音特征稳定性、语义冲突密度——
【高风险真实信号 · 置信度96.4%】
【建议等级:红色响应】
警报弹出那一刻,已是深夜。
苏霓正在办公室复盘本月数据,陆承安坐在一旁翻阅法律意见书。
灯光柔和,窗外万籁俱寂。
她点开视频,听完录音,久久未语。
陆承安合上文件,目光沉静:“地方关系网已经察觉威胁。这个王秀兰,极可能已被监控。”
“但她上传成功了。”苏霓缓缓开口,”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高楼间稀疏的灯火。
“他们学会了我们的流程,复制了我们的术语,甚至能背出五步法口诀。”她低声道,“可他们忘了,真正的议事,是从恐惧开始的——怕说错,怕得罪人,怕明天就被穿小鞋。”
她回头看向屏幕,那条警报仍在闪烁红光。
“可现在,有人敢说了。哪怕只有一句,哪怕藏在黑屏里……这就是破绽。”
陆承安走到她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接下来呢?”
苏霓嘴角微扬,眸光如刃:“让他们继续查吧。查谁传的音,抓哪个环节漏了风。但他们会发现——”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们能封锁话筒,却封不住回声。”
夜色深沉,蜂巢系统持续运转,数据流如星河奔涌。
而在遥远的小城,那份录音已被自动备份至七个分布式节点,静静等待黎明。
林晚坐在返程列车上,整理着沿途采集的资料。
笔记本最后一页,她写下一行字:
“第一批火种,全部通过镜像验证。但……有些名字,已不在原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