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高书记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没有半句寒暄,直奔主题:“苏霓同志,市委决定,将原宣传部大楼整体腾退,用于城市文化形象升级。我提议,由你们声浪传媒来主导,建立一个‘公民叙事中心’。”
苏霓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栋楼,地处全市行政中枢,是权力的象征。
一个民营机构入驻,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深水炸弹。
“高书记,这……”
“不用有顾虑。”高书记打断了她,“时代需要新的声音,更需要倾听这些声音的耳朵。我相信你们能做好。具体方案,你尽快拿出来。”
电话挂断,苏霓却久久无法平静。
消息一经传出,阻力排山倒海而来。
几位退休老干部联名上书,言辞激烈:“行政核心区,岂容一个追逐流量的民营公司染指?这是对体制的挑衅!”
办公室里,团队成员义愤填膺,苏霓却异常冷静。
她没有去争辩一分一毫,只是对赵小芸说:“给我剪个三分钟的片子。”
三天后,在市委的专题汇报会上,面对一众质疑的目光,苏霓没有打开厚厚的ppt,只是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以许文澜手持麦克风的特写开场,她的目光坚定而温和。
紧接着,画面切入《潮起》节目中那些最鲜活的面孔:为城市建设奉献一生的老工人,在弄堂里守护非遗手艺的匠人,深夜街头为梦想打拼的年轻人……一幕幕社区放映会上,观众或笑或泪的场景交错闪回,火盆倾诉夜里,那些压抑已久的故事在火焰中升腾。
最后,画面定格在“记忆之厅”那面由无数旧砖砌成的墙壁上,砖缝里,透出温暖的光。
视频结束,全场鸦雀无声。
苏霓走到台前,声音清澈而坚定:“各位领导,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但这栋楼的意义,不该只由它的过去决定。这里曾是发布命令的地方,现在,我想让它变成倾听开始的地方。”
再无一人反对。
项目正式启动,施工前夕,苏霓带着团队进行最后的场地勘察。
大楼内部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
当他们走到地下档案室最深的角落时,负责后勤的老张突然停下了脚步。
“苏总,你看这是什么?”
手电筒的光束打过去,一排蒙着厚厚灰尘的墨绿色铁皮柜赫然出现在眼前。
柜门上贴着泛黄的标签,用工整的馆阁体写着——“八十年代舆情管控原始记录”。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陆承安立刻上前,他戴上手套,仔细检查着封条,表情严肃:“封条完好,是当年的原始存档。”他转向苏霓,“根据档案法,这些已过保密期的行政档案,我们可以依法申请调阅。”
半小时后,在公证人员的监督下,第一个铁柜被撬开。
一股封存了近四十年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袋。
打开第一个纸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是数百份针对当年各种民间言论的监控报告、分析材料,甚至还有几份《听见昨天》栏目早期听众座谈会的访谈提纲草案,上面用红笔标注着“引导方向”和“敏感词规避”。
那些看似随性的街头采访,原来背后有如此精密的设计。
赵小芸气得脸色发白:“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苏霓的眼神却越来越冷,她拿起一份报告,纸张边缘已经脆化。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骨:“他们想用沉默筑墙,我们就把墙拆了当砖。”
她环视一周,一字一句地宣布:“这些资料,一份都不许销毁。全部进行高精度数字化扫描,并入‘声浪记忆库’,建立一个全新的专题,就叫——‘禁声年代’。”
这个决定传到许文澜耳中时,她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她主动找到了苏霓,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请求。
“我想在旧楼的礼堂,录制《我的名字叫赵小雨》的首发集。”
那间礼堂,是当年她作为宣传部领导,召开审查会议最多的地方。
她看着苏霓,目光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当年,我亲手在这间屋子里,签发过三十二条‘不宜播出’的通知。现在,我要在同一个地方,说出他们当年最不想让别人听见的话。”
苏霓与她对视,重重点头:“我批准。并且,”她转向老张,“去找一台机器,要一九八五年产的JVc摄像机,就是当年电视台用来审查节目的同一型号。”
录制当天,礼堂的旁听席上,破天荒地坐满了人,其中不少是原宣传部的退休干部,他们表情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好奇。
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炫目的灯光。
许文澜穿着一身素净的衬衫,独自走上那个曾经代表着权威的讲台。
老式摄像机亮起了红色的录制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她面对镜头,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礼堂:“我是赵小雨。十八岁那年,我烧掉了我的出生证明,给自己改名许文澜。我以为,换一个名字,就能和那个卑微、怯懦的过去一刀两断。但我错了——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你的身份,是敢于直视它。”
她开始讲述,讲述自己如何一步步从赵小雨变成许文澜,如何为了向上爬,将审查的标尺刻进骨髓。
她逐一说出自己曾利用职权压制过的节目、篡改过的采访记录、阻挠过的真相传播。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在忏悔,我是在证明一件事:当一个人极度害怕被别人看穿时,他就会拼了命地去遮住别人的眼睛。”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旁听席第一排,一位头发花白的退休处长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上前台,从怀里掏出一枚边缘已经磨损的旧工牌,“啪”的一声,放在了讲台上。
那一声轻响,像是一道命令。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人站了起来。
他们陆续走上前,有人放下了一支刻着自己名字的英雄牌钢笔,有人放下了一枚用了半辈子的私人印章,还有人,放下了一份当年红头文件的复印件。
讲台上,那些象征着权力和身份的物件越堆越多,像一座无声的墓碑,埋葬着一个时代。
老张的镜头缓缓扫过这一幕,泪水模糊了他的取景器。
控制室外,苏霓站在阴影里,眼眶通红。
她轻声对身旁的赵小芸说:“你看,权力最怕的不是激烈的反抗,而是那些曾经紧紧握着它的人,突然,松开了手。”
当晚,苏霓独自一人站在即将拆除的旧楼顶层。
夜风猎猎,吹动她的长发。
远处,新文化园区的灯火璀璨如星河,与这边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陆承安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递上一份刚刚传真过来的文件,封页上是烫金的国徽。
“国家广电总局的正式批复。”他声音低沉,却难掩激动,“‘公民叙事中心’获批,成为全国首个‘民间影像历史资料备案自主权’的试点单位。”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意味着,以后你们发布的所有内容,不再需要层层送审。”
这是一个足以震动整个行业的胜利。
苏霓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温度,脸上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
她只是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轻声说:“你知道吗?我父亲当年写的东西,也被人这样删过。涂掉他名字的那支红笔,或许就放在楼下某个抽屉里。”
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重量。
“现在,我终于替他,把话筒拿回来了。”
远处,午夜的钟声响起,沉闷而悠长。
空气变得湿润而冰冷,一片酝酿已久的雨,似乎就要落下。
明天,“禁声年代”专题的数字化工作将正式启动。
那些被尘封的铁柜,就像蓄满雨水的乌云,终于等到了撕裂夜空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