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无数次会议上运筹帷幄、言辞锋利如刀的男人,此刻只是静静地看着苏霓,目光中蕴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重量。
整个会场仿佛被抽空了空气,所有人的呼吸都悬停在那一刻,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终于,主席台上的高书记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那轻微的座椅摩擦声,在死寂中竟如惊雷般炸响。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大银幕上定格的最后一帧画面,随即,抬起手,用力地鼓了一下掌。
一声清脆,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就是这一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随即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最先持反对意见的几位老同志,此刻眼眶通红,一边用力鼓掌,一边重重地点头,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几十年的感慨尽数倾泻。
掌声化作雷鸣,震动着整个放映厅的穹顶,经久不息。
高书记走下主席台,在无数镜头的追随下,穿过人潮,径直来到苏霓面前。
他伸出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有力的手,紧紧握住苏霓冰凉的指尖:“苏霓同志,好样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雷动的掌声:“十年改革,我们写了太多高屋建瓴的报告,开了太多总结经验的会议,却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停下来,听听那些被时代浪潮推着走的老百姓,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在怕什么,又在期盼什么。”
他转过身,面向全场,目光如炬:“这部片子,没有宏大的口号,没有粉饰的太平,但它有血有肉,有温度,有我们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脉搏!我看,这才是真正献给这片土地,献给这千万人民的献礼片!”
“献礼片”三个字,一锤定音。
轰然一下,现场的记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彻底失控。
他们蜂拥而至,将苏霓和高书记团团围住,无数闪光灯在瞬间炸裂,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那一片片闪烁的光芒,仿佛是为这场豪赌的胜利而燃放的璀璨星河。
在这片喧嚣与光明的中心,许文澜却像一个被遗忘的影子。
她默默地从座位上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转身离开了这片属于胜利者的狂欢之地。
她独自一人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展厅。
墙壁上的巨型屏幕,正循环播放着《潮起》的片段。
当阮秀英背着沉甸甸的竹篮,步履蹒跚却眼神坚毅地走在田埂上的画面出现时,她停下了脚步。
那张与她有七分相似,却被岁月刻满了沧桑的脸,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静静地注视着她。
许文澜的指尖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抚过屏幕上母亲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一碰即碎的梦。
“你当年烧掉出生证明的时候,是不是也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抹去过去?”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许文澜的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回头。
光影交界处,苏霓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许文澜背对着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而破碎,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我以为……我以为只要站得足够高,就能把那些声音甩在身后。我以为只要我能控制规则,就能控制一切……可是你……”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把那些我以为早已被我亲手埋葬的声音,全都从坟墓里……挖了出来。”
苏霓静静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有些伤口,唯有失声痛哭,才能迎来愈合的可能。
当天下午,市委宣传部的红头文件以最快速度下发,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宣告了《潮起》的官方地位:作为市献礼工程唯一指定影片,在全市所有影院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公映,并将其完整版纳入市委党校的教学影像资料库。
与此同时,陆承安的办公室里,气氛同样紧张。
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和法律资源,协助苏霓的团队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作品的司法备案与知识产权的特殊保护协议。
这意味着,无论未来政局如何变动,只要法律的框架还在,《潮起》这部作品本身,就拥有了坚不可摧的护身符。
签下最后一份协议的名字,陆承安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苏霓走了进来。
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这个拥抱没有丝毫情欲,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如释重负。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赢了。”
苏霓把脸埋在他的肩窝,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的衬衫,嘴角却绽开一抹灿烂的笑:“是我们赢了。”
当晚的庆功宴,整个团队都陷入了狂欢。
赵小芸高举酒杯,脸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敬苏总!我跟了您才知道,什么叫顶着炮火往前冲!这辈子值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张也端起了酒杯,眼眶湿润:“我扛了三十年摄像机,拍过领导,拍过明星,拍过无数大场面。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玩意儿不只是个吃饭的工具,它是证人,是历史的证人!”
苏霓笑着与每一个人碰杯,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和感激,但在宴会最热烈的时候,她却悄然退场。
陆承安目光一扫,立刻发现了她的离去,他跟了出去,最终在文化园工地的台阶上找到了她。
夜风清凉,吹起她散落的发丝,远处城市的霓虹在她身后铺开一片流光溢彩的背景。
他在她身边并肩坐下,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怕吗?”他轻声问,“今天只是开始,接下来要面对的风暴,可能会更多,更猛。”
苏霓没有回答,只是仰头看着他,清亮的眼眸里仿佛有星光在流转。
“怕,”她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眼中燃起一簇火焰,“但我更怕停下来。陆承安,你曾经对我说,规则是用来守护人的,而不是用来困住人的。既然旧的规则不行——”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我们就一起,去改写新的规则。”
月光下,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
他低头,准确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是一个漫长而深沉的吻,像是在弥补过去所有未曾言说的日夜守候,又像是在许诺未来无数个风雨同舟的清晨与黄昏。
唇分之际,他用额头抵着她的,气息灼热:“苏霓,从今往后,你的战场,也是我的家。”
第二天清晨,阳光穿透云层,为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色。
苏霓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那个熟悉的空号码。
“《听见昨天》下周主题:《我曾以为胜利就是赢过所有人》。”
没有署名,但苏霓知道是谁。
她抬头望向窗外,正在施工的文化园主楼上,工人们正悬挂起一幅巨大的红色标语——“春天的故事,由千万人共同书写”。
回到办公桌前,她看到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支颇具年代感的旧式麦克风,正是当年她在阮秀英遗物中看到的那一款。
麦克风旁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行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有些光,不必照亮世界,只要能照亮一个人,就够了。”
苏霓拿起那支麦克风,冰凉的金属外壳在掌心渐渐温热。
她知道,许文澜终于走出了她为自己构建的漫长黑夜。
而她自己的黎明,才刚刚开始。
《潮起》公映后的两天,口碑与票房一路高歌猛进,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用最热烈的词汇赞美这部“现象级”的作品,社会各界的讨论热度空前。
这场胜利来得如此彻底,如此完美,完美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苏霓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川流不息的车河。
一切都很好,好得让她心中反而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警觉。
在这场舆论的狂欢中,那些曾经最尖锐、最顽固的反对声音,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总是异常的平静。
而最致命的暗流,往往就潜藏在这片死寂的沉默之下,正悄无声息地积蓄着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