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名单在苏霓的指尖下,像一卷沉重而冰冷的历史画轴,缓缓展开。
夜色深沉,办公室里只剩下屏幕的光映着她凝重的脸。
近百个名字后面,赫然标注着刺眼的“去向不明”或“资料缺失”。
这些冰冷的字眼,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被时代洪流吞噬,连回声都未曾留下的生命。
她仿佛能听见纸张背后传来的,跨越数十年的微弱呼救。
心脏猛地一沉,苏霓抓起电话,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白,径直拨给了唐主编。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没有丝毫寒暄,声音因彻夜未眠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唐叔,我手上有一份名单,匿名寄来的。三百二十七人,全是当年被安置的知青子女,其中近百人‘去向不明’。”
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唐主编的声音带着被惊醒的凝重:“你确定来源吗?”
“不确定,但《回来的人》节目后台的数据可以作为旁证。”苏霓迅速切换到电脑上的另一个文件,“首播收视率9.7%,这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我们收到了超过两千封观众来信,大部分都在说同一句话——‘我家也有一个失散的亲人’。唐叔,这不再是几个家庭的悲剧,这是一个群体的伤痕。我请求您,立刻以内参的形式,将这份名单和我们的节目数据,一起呈报给省改革研究小组。”
唐主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好!我马上办!小苏,你记着,这份名单若经核实为真,它将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份被系统整理出来的民间遗失档案。它的份量,超乎你的想象。”
三天后,一纸来自省委的红头批示,以雷霆万钧之势下达到电视台——“情况属实,性质严重。立即成立专项核查组,以电视台《回来的人》节目组为信息枢纽,民政、公安等部门全力配合,优先回应群众诉求,尽快核实名单,给历史一个交代。”
风暴,已然成型。
而风暴的另一个中心,许文澜,却选择躲进了城市边缘的寂静里。
她没有回家,而是住进了一家墙皮斑驳的老旧招待所。
登记时,她用的是一张早已不用的旧身份证。
房间里弥漫着潮湿和霉味,但对她而言,这与内心那片荒芜相比,竟显得格外安宁。
她那个随身携带的巨大皮箱被打开,里面没有几件像样的衣物,取而代之的是一沓沓码放整齐、边缘泛黄的文件。
那些是她三十年偏执与痛苦的结晶——有她早年以学者身份搜集的知青返城政策漏洞分析报告,有她匿名举报过的几家福利院账目异常的调查记录,甚至还有一本用工整笔迹写下的手稿,封面上是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权力运行逻辑刍议》。
夜深人静,她关掉灯,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沙哑的电流声后,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唱着不成调的儿歌,中间夹杂着清脆的笑声。
那是她唯一的童年遗音。
她就这么睁着眼,在黑暗中反复播放着那段录音,直到窗外透进第一缕晨曦,那笑声才被她用颤抖的手指掐断。
天亮了。
她拿起招待所床头的电话,拨通了电视台前台的总机,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好,我是许文澜。请转告你们的苏霓总监,我想见她一面。”
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市图书馆最深处的档案阅览室。
这里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空气中飘浮着旧纸张和时光混合的味道。
许文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头发随意挽在脑后,露出一张因长期失眠而疲惫不堪的脸,但那双眼睛,却清明得像淬了火的刀。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将一个厚重的牛皮纸袋推到苏霓面前。
“这是我三十年来收集的所有相关材料。”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道歉,也不是来求你的理解。我只是……不想再继续骗自己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苏霓,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对另一个自己说话:“你们要做《被遗忘的名字》第二季,对吗?我可以提供所有的线索,但我有一个条件——从始至终,不许用我的名字做任何噱头。”
苏霓的心猛地一跳。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伸手接过了那个纸袋。
入手沉甸甸的,是三十年光阴的重量。
她打开封口,抽出的第一份文件就让她瞳孔骤缩。
那是一张手绘的、极其复杂的图谱,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了全省十三个县市的知青子女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流向。
有的指向福利院,有的指向偏远农村的领养家庭,还有的,则断在了一个冰冷的“失踪”标记上。
这份图谱的精细程度和数据覆盖面,甚至远超民政系统现存的任何备案。
苏霓抬起头,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你一直在找答案?”
许文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不,我以前是在证明。证明我不是那个被人随意丢下的小孩,证明我有能力看透并操纵这一切。可我现在才明白,越是用力去证明,就越像在拼命否认那个事实。”
苏霓沉默地合上文件,她能感受到许文澜话语中那份深入骨髓的悲凉与决绝。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给出了自己的承诺:“节目里不会有许文澜这个人。但是,你的工作,值得被看见。”
一周后,电视台召开了盛大的新闻发布会。
《被遗忘的名字》第二季正式官宣启动,而主题,被直接升级为——“寻找三百二十七”。
苏霓站在聚光灯下,面对着全国上百家媒体的镜头,首次公开呼吁社会各界力量,协助核对那份沉重的名单。
发布会一结束,陆承安的律师事务所立刻响应,同步推出了“公民身份追溯法律援助计划”,并联合司法局,为名单上的寻亲者开通了身份核实的绿色通道。
经验丰富的老张则亲自带领摄制组,兵分几路,奔赴名单上标记的各个乡镇。
风暴眼已经对准了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节目播出的第一期,就引爆了舆论。
镜头对准了皖南一个偏僻的山村,当摄制组将打印出来的名单递给一位白发苍苍的七旬老人时,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个名字,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是她!这是我妹妹啊!我找了她五十年了!他们都说她掉河里淹死了,我就知道她没死!她没死啊!”
那一声声泣血的呼喊,透过屏幕,击中了亿万观众最柔软的心脏。
当晚,“寻找三百二十七”和“五十年我以为她死了”两个词条,以无可阻挡之势,霸占了全网热搜的第一和第二。
深夜,苏霓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短信,来自那个始终无法追踪的陌生号码。
内容只有一句话:“我在看今晚的节目。”
苏霓立刻回拨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冰冷的“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
而在数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一间高级私立医院的病房里,许文澜虚弱地靠在床头。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面播放的正是那位老人痛哭的画面。
她静静地看着,没有流泪,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复杂。
床头柜上,摊开着一本她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句刚刚写下的话:
“或许真正的权力,不是让人闭嘴,而是让更多人敢开口。”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落进来。
她拿起那个陪伴了她无数个夜晚的旧录音机,轻轻按下了录音键。
这一次,她没有播放童年的笑声,而是将录音机凑到唇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低声说:
“你好,我是许文澜。今天,我想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叫小雨的女孩的故事……”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回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无人知晓它将激起怎样的涟漪。
但某种全新的东西,已经随着这第一声讲述,悄然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