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会议室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半小时前,《破晓者》第四期播出的瞬间,一纸来自广电监管平台的通知,如同一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声浪传媒所有人的心脏。
“内容存在重大导向风险,责令全网下架整改。”
短短一行冰冷的红色宋体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瞬间斩断了节目与数千万观众之间的一切联系。
主流平台上的视频链接化为404的残酷笑话,连团队成员私下备份的云盘,也被一并冻结,只留下一串无效的分享码。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颓败气息。
有人无声地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有人死死盯着空白的手机屏幕,仿佛想用意念凭空刷出奇迹。
这不仅仅是一档节目的夭折,更是他们倾注了无数心血与理想的堡垒,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苏霓站在会议室前方,沉默地看着她一手组建的团队。
这些曾经意气风发、敢与天公试比高的年轻人,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
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平静地打开了投影。
屏幕上没有出现《破晓者》精致的片头,而是一段画质粗糙、摇晃不止的老旧影像。
画面里,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奋力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斗里堆满了红色的投票箱。
那是多年前,老金还在为基层选举奔走,挨家挨户收集选票的记录。
“你们看,”苏霓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老金那时候,没有高清摄像机,没有网络直播,甚至没有像样的路。他只有一辆三轮车,和一双磨出了血泡的脚。”
影像在继续,风吹乱了老金的头发,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对着镜头憨厚地笑。
“他们今天能删掉我们的链接,能关闭我们的服务器,甚至能让我们的名字从互联网上消失。”苏霓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眸里,此刻是熔岩般的坚定,“但他们有一件事永远做不到——他们关不掉人心底里那股想说话、想被听见的渴望。”
她关掉投影,会议室里重新陷入黑暗,但这一次,黑暗中仿佛有微弱的火星在闪烁。
“行政命令的原文我研究过了,”陆承安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冷光,他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文件只字未提禁止‘线下传播’与‘实体资料流通’。”
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你的意思是……”
“启动‘声浪驿站’计划。”陆承安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把已经做好的节目,连同之前的几期,全部刻录成数据光盘和U盘。然后,嵌入到我们定制的联盟徽章里。”
他调出一张设计图,那是一枚金属质感的徽章,中心是破晓的晨光图案,背面有一个巧妙的卡槽,刚好能嵌入一枚超薄U盘。
“我们通过合作的书店、社区工会活动室、大学里的社团,设立匿名的自取点。任何人,只要凭我们之前发放的会员凭证,或者能说出节目里的某个暗号,就能免费领取一枚‘火种’。”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却又带着一种地下工作般的严密与浪漫。
“我来联系书店!”阿珍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她经营的独立书店本就是文艺青年的聚集地,“我认识五座城市,至少十三家志同道合的独立书店老板。他们也憋着一口气!”
她立刻拨通了第一个电话,对着那头只说了一句:“我们有一批货,想在你们那儿上架。我们可以一分钱不收,但每一个来取的人,都必须亲笔签下一份《知情流转承诺书》——我们只为让更多人看见,看见那些本不该被掩盖的东西。”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后,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地址发来,我的店,二十四小时不打烊。”
与此同时,赵小芸在二手设备网站上有了惊人的发现:“民用的dV录像机和录像带,还能正常交易,而且价格低廉!”
她当机立断,用自己的积蓄紧急采购了二十台功能完好的二手dV设备和上千盘空白录像带。
团队租下的小剧场后台,一夜之间变成了一条简易的复制流水线。
没有专业的设备,她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一人在电脑上播放高清的源文件,一人操作录像机进行实时转录,第三人则负责贴上标签、装进朴素的纸盒。
每一盒录像带里,都附着一张赵小芸和志愿者们亲手写下的卡片,字迹各不相同,但内容却惊人地一致:
“这不是违禁品,这是你有权知道的事。”
就在这股地下的热流涌动之时,一通加密电话打到了黄志远的手机上。
他躲进楼梯间,声音压得极低:“许文澜虽然倒了,但她背后那股想‘规范’市场的力量还在。他们已经推动起草了一份《社会制作机构内容自查指引》的草案,很快就会向社会征求意见。”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草案的核心要求,是所有民间制作的社会性、纪实性节目,都必须在播出前,将母带提交至指定机构进行备案。”
黄志远的心沉了下去:“这不就是变相的播前审查吗?”
“他们在怕什么?”电话那头的人冷笑一声,“他们怕你们。怕你们越是没有平台,越能长出翅膀,直接飞到民众中去。”
挂掉电话,黄志远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苏霓。
苏霓听完,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的笑容。“备案即审查?想得美。”
她转向陆承安:“你立刻以声浪传媒的名义,起草一份立法意见书,针对这份草案,逐条驳斥其合法性与合理性。给我引用《宪法》第四十一条,关于公民对于任何国家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有提出批评和建议的权利。他们想关上门,我们就把天花板给他们捅开!”
正当团队与无形的巨手在多个维度上展开缠斗时,曾宪阳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援手。
他通过自己的人脉,联系上了南方报业集团旗下的一家音像出版社。
“出版实体书,”曾宪阳的计划更加彻底,“以‘当代口述史文献丛书’的名义,将《破晓者》所有采访内容,整理成文字实录版出版。”
出版社的负责人起初十分犹豫,风险太大了。
苏霓没有多费口舌,她直接将两样东西拍在了对方的办公桌上:一份是短短三天内征集到的,超过一万名节目会员的联署签名申请书;另一份,则是省妇联出具的,对节目关怀女性困境表示高度赞赏并支持其内容以适当形式传播的支持函。
“社长,”苏霓看着他,目光灼灼,“这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畅销书选题了。这是一份时代的证词汇编。今天你不为它留下记录,明天,历史就会忘了我们所有人。”
最终,合同签下。
首印五万册,书名依旧是《破晓者》。
封面设计极度克制,没有任何主持人的照片和华丽的宣传语,只有一片深邃的黑色背景上,一行烫银的小字:
“普通人讲述的中国。”
首发仪式当天,没有盛大的发布会,没有名流站台。
取而代之的,是全市十七个社区的活动中心,同时举行了一场场诡异而庄严的“静音观影会”。
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播放着无声的《破晓者》节目画面。
台下的数百名观众,人手一本刚刚发售的纸质书,目光在屏幕和书页之间飞速移动,自己为画面配上声音。
在阿珍的书店里,气氛肃穆如教堂。
当屏幕上放到那位揭露职场霸凌的女性程序员王志远的章节时,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忽然站了起来。
他翻到书中的那一页,用还带着一丝稚嫩但无比清晰的声音,朗读出王志远最后的那段话:
“他们以为我说的只是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但他们错了。他说的不是过去,是我的未来。”
他的声音落下,身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下一句。
紧接着,第三个人,第四个人……整个书店里,人们自发地开始接力朗读,一字一句,不高亢,不激昂,却像是在共同诵读一篇不可动摇的誓言。
同一时刻,市中心最高端的写字楼里,许文澜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最后一次翻看自己的离职交接手续。
她被彻底边缘化了。
就在她心如死灰地收拾私人物品时,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闻推送弹了出来:
“《破晓者》纸质版上架三小时,首印五万册全部售罄,紧急加印,登上热搜第一。”
她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然后机械地拉开抽屉。
那枚她从未佩戴过的,象征着媒体人初心的联盟徽章,正静静地躺在角落。
她拿起它,摩挲了片刻,最后轻轻地将它推入了抽屉的最深处,与一堆废弃的名片和过期的文件混在一起。
而在千里之外的省城,一栋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建筑里,一个戴着老花镜的男人刚刚放下电话。
他的桌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标题是《近期社会舆情及线下传播新动向分析》。
他拿起笔,在文件的末尾,写下一行批注:“声浪虽微,其势已成。建议启动专项调研。”
他想了想,又划掉了“专项”二字,改为“常规”。
然后,他拿起另一份更加干净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一行小字:《关于完善基层问题反映机制的调研报告(草案)》。
他翻开第一页,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城市传来的,一阵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