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泛黄的扫描件在会议桌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空气仿佛在“陈默”这个名字出现时凝固了。
苏霓的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那串旧式邮政编码,目光却死死锁住那个签名,像是在辨认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幽灵。
“陈默……”林晚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全然陌生,但许文澜和苏霓脸上的凝重却告诉她,这绝非偶然。
“查。”苏霓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简洁而有力,“赵小芸,动用所有权限,我要知道这个陈默的一切。他是谁,和梁素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的遗物会是一台改装过的录音机。”
赵小芸几乎是弹射而起,眼中闪烁着猎手发现踪迹时的兴奋光芒。
作为团队里的“历史挖掘者”,尘封的档案库就是她的战场。
她一头扎进电视台那庞大如迷宫的电子资料库深处,用关键词和时间戳反复筛选着九十年代泛黄的数字化文档。
与此同时,许文澜则将自己关在了技术分析室。
她没有急于复制红梅录音机的改装技术,而是像个严谨的外科医生,小心翼翼地解剖着那复杂的内部线路图。
电流的走向,元件的型号,每一个焊点的位置,在她眼中都构成了一套隐秘的语言。
数小时后,赵小芸带着一身寒气冲回会议室,将一份文件重重拍在桌上。
“找到了!”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内部通报,1993年!陈默,时任专题部深度调查记者,因在‘国企改制浪潮与下岗工人安置问题研讨会’上发表‘不当言论’,被当场带离,随后遭到除名处理,档案封存。”
她指着文件的一处,高亮标记的文字刺入众人眼中:“据记录,陈默被带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可以不让我说,但挡不住有人听。’”
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谜团。
“挡不住有人听……”苏霓重复着,眼中精光一闪,“所以,梁素芬不是唯一的接收者。陈默在被封口之后,用这种方式建立了一个……一个地下的倾听网络。这台录音机,就是进入这个网络的钥匙!”她瞬间明白,这台录音机根本不属于梁素芬,而是陈默在十年前病逝时,通过某个不为人知的渠道,托人转交给她的。
他不是在赠送一件遗物,他是在传递一根火炬。
几乎在同一时刻,许文澜也推门而入,她的脸色同样复杂。
“我搞明白了,”她将一张手绘的全国无线电频谱图铺开,“陈默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他利用了当时广播技术的‘声音缝隙’。”
她指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波段解释道:“他改装的接收频段,完美避开了所有主流电台,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入了气象广播和交通播报之间那零点几秒的静默间隙。这些间隙对普通收音机来说就是一片空白,但经过特殊放大的红梅机,却能捕捉到其中夹带的微弱信号。这是一种‘声音缝隙战术’,用公共信息流作掩护,传递属于他们自己的共鸣。”
更让人心惊的是,许文澜并没有停留在复刻技术上。
她反向推演,将这种“信息夹层”的规律与全国的地理、人口分布相结合,在巨大的电子地图上标记出了二十个闪烁的红点。
“这些是理论上最有可能存在类似改装接收器的‘热点区域’,大多是当年的老工业基地和三线建设城市。”
一个被迫沉默的记者,一个由无数“声音缝隙”构成的秘密网络,二十个遍布全国的潜在倾听者。
真相的拼图在众人面前一块块拼接起来,其轮廓之庞大,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震撼。
“我们不能主动去找他们。”苏霓的决策冷静得近乎残酷,“陈默用生命守护了这个网络二十年,我们贸然闯入,只会惊动某些我们惹不起的存在,甚至毁掉这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我们不去找,我们让他们来找我们。我们启动‘留声计划’。”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从下期节目开始,《回声频道》结尾处,加入三十秒的白噪音。许文澜,你负责在这三十秒的嘶嘶声里,搭载一道强度极低的加密音频脉冲。内容只有一句循环播放的提问——‘你还记得你想说什么吗?’。这道信号,只有那些和红梅机一样经过手工改装的老式收音机才能捕捉到。我们不强求,不寻找,只等待。相信我,真正需要它的人,自会听见。”
这像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人性的记忆与渴望。
与此同时,身在另一座城市的陆承安,正从一堆法律文书中嗅到了同样不寻常的气息。
他注意到,某个以重工业闻名的北方城市,基层法院近期密集审理了十几起看似寻常的“名誉权纠纷”案。
原告无一例外,全是当年国企改制中的关键人物,如今已退休的干部。
而被告,则是一些发布“历史纠错帖”的本地社区公众号,背后运营者均为匿名。
蹊跷的是,陆承安调阅了所有判决书,发现法官们几乎都以“证据不足”、“事实不清”为由,驳回了原告的诉讼请求。
但诡异的是,他们也从未启动程序去追究那些公众号“造谣”的责任。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冰冷的法律条文之间弥漫。
陆承安何等敏锐,他立刻意识到,就连体制内部,也有一股力量在用这种灰色地带的方式,等待着某种形式的历史清算撕开一道口子。
他没有声张,而是通过私人关系,悄然联系了其中三位主审法官。
他没有提任何案情,只是提议,能否将他们团队正在制作的一些关于社会变迁的“补白录音”,作为“社会心理背景参考材料”,非正式地附卷归档。
三位法官沉默了很久,最终,有两人给了他一个字:“可。”
一张无形的大网,就此撒下。
两周后,一个平静的凌晨四点。
许文澜负责监控的服务器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蜂鸣。
一个从未注册过的新节点,绕过了所有常规验证,直接向他们的加密后台上传了一段音频。
整个团队瞬间惊醒,围拢在屏幕前。
许文澜按下播放键,一阵熟悉的、老式收音机特有的电流嘶嘶声传来,紧接着,是《回声频道》结尾那三十秒的白噪音。
突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似乎就在收音机旁:“爷爷,你在听什么呀?都是杂音。”
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回答:“我在等……等一个人说话。”
短暂的沉默,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然后,那个老人仿佛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凑近了某个录音设备,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叫张维昌,原……原中州市经委副主任。一九九五年,我亲手签了那份……那份三千人的裁员名单……我,我不是想推卸责任,我只是想知道,到了现在,还有没有人……愿意听我说完。”
音频在最后五秒戛然而止。
但就在结束的瞬间,系统后台弹出一条红色的提示:【声纹匹配成功。
目标:张维昌。
与资料库中‘1988年中州市经济工作新闻发布会’录音样本,匹配度92%。】
整个指挥中心落针可闻。
苏霓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条醒目的匹配度报告,良久,她才转过头,轻声对身旁的陆承安说:“我们一直怕历史被遗忘,其实有些人,一辈子都在等一个能说完话的机会。”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黑暗,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开了天际线,缓缓地落在那冰冷的数据中心玻璃幕墙上,映出一道正在缓缓开启的金色门缝。
回声,终于有了回声。
但苏霓和陆承安当时并不知道,这第一声苍老的回响,在穿透了三十年的时光壁垒后,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另一段等待倾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