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厅会议结束后的第三天,省会宾馆三楼会议室。
清晨七点四十五分,阳光斜切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深褐色地毯上划出一道锐利的光痕。
苏霓推开会议室侧门时,脚步很轻,却像一把刀,无声地割开了原本沉闷的空气。
她穿着一件藏青色收腰西装裙,发尾微卷,垂在肩头,没有过多修饰,但那种由内而外的气场,让本该不起眼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
工作人员引她入座——最后一排,靠墙角落,连名牌都没贴。
“特邀观察员”,四个字写得客气,位置却说明一切:你来听,别说话。
前排陆续落座的是各厅局代表、法学院教授、技术专家。
主持开场的是办公厅副主任,照本宣科念着《关于规范新型电子证据采集与使用的指导意见(草案)》的背景意义,全程避而不谈“公众自主举证权”五个字。
接着几位地方代表轮流汇报。
某市司法局长语气笃定:“我们已成功建立舆情预警机制,对群体性录证行为做到早发现、早干预。”他顿了顿,嘴角微扬,“上周就妥善处置了一起村民集体拍摄执法过程事件,未造成不良影响。”
台下有人点头,有人记录,仿佛这是一份值得嘉奖的成绩单。
苏霓一直低着头,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滑动,字迹工整得近乎冷酷。
她的脑海里正回放着陆承安那天在会上说的话:“法律的意义,是让每一个普通人,在孤立无援时仍有途径说出真相。”
而现在,他们称之为“遏制”。
她忽然抬起了头。
目光如刃,扫过主席台。
“请问。”她的声音不高,却清亮得像一记钟鸣,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所谓‘遏制’,是指解决了问题,还是阻止了问题被看见?”
全场骤然寂静。
有人转头看她,眼神惊愕;有人低头翻文件,假装没听见;主持人连忙笑着打圆场:“这位同志提的问题比较尖锐啊,咱们今天主要讨论技术标准……”
话未说完,台下三位年轻成员却已悄悄翻开手中的资料——正是苏霓三天前提交的《公众证据赋权与制度衔接建议稿》复印件。
纸张边缘还有折痕,显然已被反复阅读。
没有人知道这份草案是怎么流出去的,只知道它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最该生根的地方。
而苏霓,依旧端坐后排,神色平静,仿佛刚才那一问只是寻常探讨。
可只有陆承安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钢笔帽——那是她准备出击前的习惯动作。
会议继续推进,议题转向数据存证的技术门槛。
一位技术官员强调:“必须由专业机构背书,否则真实性无法保障。”
苏霓再次开口,这次语调更缓,却字字如钉:“那请问,当一个母亲用手机录下孩子被幼儿园体罚的画面时,您是要她先考取‘影像公证员资格证’,还是允许她先把视频交给警方?”
这一次,没人敢轻易打断。
角落里,许文澜坐在末位,指尖在平板上轻轻一点,一条加密信息悄然发出。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小城南梧。
夜已深,暴雨倾盆。
许文澜接到紧急警报:强拆冲突爆发,多名居民通过“蜂巢节点”直播现场,画面中执法人员砸毁录像设备、推搡老人孩童。
然而不到半小时,当地全面断网,政府通报称“秩序平稳,未发生极端行为”。
她站在窗前,雨水拍打着玻璃,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手指轻敲桌面三下——暗流协议,启动。
数百个本地固话语音信箱被悄然注入加密视频片段。
每通电话结束后,自动播放15秒真实画面:破碎的窗户、哭泣的孩子、一只沾满泥泞的手紧握着半截断裂的手机。
第二天清晨,无数家庭在接完亲人问候后,耳边突然响起这段陌生又真实的录音。
疑惑、震惊、愤怒开始在邻里间蔓延。
舆情,如野火燎原。
与此同时,赵小芸带着团队抵达南梧外围,却被层层交通管制拦住去路。
她没有硬闯,而是拨通了一个许久未联系的中学教师电话。
两小时后,一份名为《暑期社会实践通知》的信息出现在多个班级家长群:“鼓励学生记录‘我家附近的公共设施变化’,优秀作品将推荐至市教育局参评。”
半天之内,上百段视频涌入后台:某个巷口昨夜突然出现的大坑、某户人家墙上醒目的“拆”字、一段模糊却完整记录强拆车驶入的行车记录仪画面……
赵小芸将素材拼接成片,命名为《孩子们的眼睛》,仅向教育系统内部推送,附言简洁有力:
“下一代记得什么,取决于我们现在教他们看什么。”
当晚八点,老张独自坐在客厅的老式电视机前,新闻联播正播报:“各地社会秩序井然,群众合法权益得到有效保障。”
他盯着屏幕,良久未动。
窗外雨声渐歇,屋里灯光昏黄。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泛黄的摄影年鉴,指尖抚过一张三十年前的合影。
然后,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多年未曾联系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忙音,他又等了几秒,终于接通。
他轻声说:老张的手指在话筒上微微发颤,听筒那端沉默了几秒,才传来一声沙哑的“我在”。
雨后的空气湿冷刺骨,他坐在昏黄的台灯下,像一尊被时间遗忘的雕像。
电话那头是陈国明,他曾任省电视台技术主管,90年代初因坚持播出一段工人维权影像被调离一线,此后二人断了往来,只剩逢年过节一条群发短信。
“你还记得93年纺织厂那盘带子吗?”老张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钉入木,“现在有个新版本,我想让你听听。”
电话那头呼吸一滞。
那是他们这辈子最不敢忘的一夜——三百名女工围在厂门口举着横幅,镜头拍到保卫科打人,陈国明顶着压力把画面剪进晚间新闻。
第二天,带子被收缴,栏目停播三个月,他也从此退出核心岗位。
而今晚,历史重演。
老张没有多言,只将手机贴近音响,按下播放键。
15秒的加密音频流淌而出:玻璃碎裂声、孩子的哭喊、一个粗暴的声音吼着“录像的都给我删了!”背景里还有人在喊“蜂巢已上传”,紧接着是设备被砸的闷响。
听筒那端久久无声。
良久,陈国明才开口,嗓音干涩:“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老百姓自己录的。”老张说,“不是记者,不是干部,就是一个菜贩子用老年机拍的。但他知道,只要传出去,就有人看得见。”
那一夜,陈国明没睡。
凌晨三点,他戴上老花镜,在一台老旧笔记本上反复核对音频波形与通讯频段特征。
他曾是全省最懂影像溯源的技术专家,即便退了休,也从未放下这份执念。
天未亮时,一份标注“内部通讯频段截取+时间戳验证”的压缩包,通过多重跳转服务器,匿名上传至中纪委实名举报平台,并附言一句:
“三十年前我闭过一次嘴,这一次,我不想再等组织找我谈话才发声。”
消息石沉大海不到六小时。
上午十点,中央纪委监委官网弹出提示:收到重要线索,已启动初步研判程序。
与此同时,国务院督查室连夜下令,由政法委牵头成立联合调查组,直插南梧。
风暴骤起。
当天下午三点,专项工作组紧急会议在司法厅地下室召开。
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各路官员推诿扯皮,有人说“基层执法难”,有人辩称“网络信息真伪难辨”,更有人暗示“某些人借题发挥,破坏稳定”。
就在此时,陆承安站起身。
他没有提高音量,只是平静地打开平板,接上投影仪。
屏幕一分为二。
左侧,是当地政府发布的通报原文:“事件全程依法依规处置,无冲突发生,群众情绪稳定。”
右侧,则是一条由“蜂巢节点”自动生成的时间轴证据链——
18:47 居民开始直播
18:52 执法车辆闯入巷口
18:56 老人被推倒,手机遭踩踏
19:03 现场断网指令自指挥车发出
19:10 官方通报稿完成编辑并预发
每一条数据均附带卫星定位、基站跳转记录和哈希值校验码,无法篡改。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陆承安合上平板,声音依旧平稳:“我们可以继续争论谁该负责,也可以现在就开始讨论——怎么让下一次,不再需要‘蜂巢’来纠正官方说法。”
话落,无人回应。
散会后,秘书长单独留下他。
窗外夜色如墨,远处一栋办公楼还亮着一扇窗,窗帘半掩,隐约可见一道纤细身影伏案疾书。
“明天中央调研组要来听汇报,”秘书长斟酌着词句,“我们需要一个……既能镇得住场面,又不会太扎眼的人来讲这个事。”他顿了顿,“你觉得,有没有合适人选?”
陆承安望着那扇灯下的窗,片刻后低声答:
“有,她一直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