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澜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监控屏上林振邦推门的动作还在循环播放,她盯着那团光斑下若隐若现的侧脸,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个三个月前还在电视台门口堵着要撤《破框》栏目的城建副主任,现在竟成了“政通咨询”的常客。
“叮”的一声,财务追踪系统弹出新提示。
她迅速切换页面,离岸群岛的注册信息像一盆冷水浇下来:这家宣称“助力政务透明”的公司,股东架构绕了五重空壳,最终受益人栏写着“匿名信托”。
更刺眼的是中标记录——某县“民生诉求响应优化项目”报价八十万,比声浪传媒同类服务低了近三成,服务内容却只有轻飘飘的“舆情生态优化”四个字。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苏霓的微信:“二十分钟后到你办公室。”许文澜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将资金流向图、中标文件截图、交叉持股关系表压缩成加密文件夹,点击发送的瞬间,门被推开。
苏霓的高跟鞋声比人先到。
她单手拎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扯松了真丝领带,眼尾还带着下午和广告商谈判时的凌厉:“查到什么?”
许文澜调出资金链图谱,红色箭头从林振邦账户出发,穿过三个空壳公司,最终扎进“恒远置业”——那是上个月《破框》刚曝光过暴力拆迁的开发商。
“他们在用咨询费的壳子洗钱,”她点击放大交叉持股图,“恒远的法人是林振邦表弟,政通的监事是恒远的财务总监,连办公室都在同一栋写字楼。”
苏霓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俯身凑近屏幕,指尖划过“舆情生态优化”几个字:“之前是捂盖子,现在改成做样子。用低价中标拿到政府项目,表面搞透明,实际控制后台数据,老百姓提的意见要么被过滤,要么被曲解成‘无理取闹’。”
“陆律师也是这么分析的。”许文澜点开未读邮件,“他刚发了份法律意见书,说这是‘认知战’——用伪治理消耗公众信任,等大家对‘透明’失望了,真正的问题就更没人信了。”
苏霓直起身子,西装外套滑下肩头也不在意。
她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霓虹灯,忽然笑了:“那咱们就给他们的‘伪治理’加把火。”
话音未落,办公室门又被敲响。
陆承安抱着一摞文件站在门口,深灰西装裤脚沾着星点雨渍——他刚从法院出来,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文件封皮上,晕开一片浅灰。
“阳光采购倡议。”他把文件推到苏霓面前,封皮上“政务外包项目透明化协议”几个字墨迹未干,“要求签署方公示服务商背景、过往履约记录,还有……”他翻开内页,“我加了‘隐形关联识别指南’,教他们怎么查股东穿透、查关联交易。”
“怎么推?”苏霓快速翻页,目光停在“司法建议函”几个字上。
“通过法官。”陆承安抽出最底下的薄册,封皮印着“xx省高级人民法院”,“今天在高院开研讨会,我和三十位民庭庭长聊了半小时。他们手里正有几个政务外包合同纠纷,正需要这种指南。”
许文澜突然抓起手机:“赵小芸的消息!”她点开视频,画面里是挂着“全民议事周筹备处”牌子的会议室,几个穿工装的“社区工作者”正低头填表——那是声浪旗下“蜂巢”的成员。
“他们抽选的议事代表名单,街道办主任的外甥女、副主任的亲家母,全在里面。”赵小芸的语音带着压低的兴奋,“更绝的是现场设备,投影仪、录音笔、后台系统全是政通提供的。我让小林在签到处放了信号记录仪,现在后台操作日志正往我们服务器传呢。”
苏霓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快的节奏。
她拿起陆承安的协议范本,在“第三方监督”条款下画了道粗线:“把赵小芸拍到的内定名单、政通的设备清单,做成案例加进去。下周开行业论坛,我要让来的每个局长都看看——他们花纳税人的钱,到底养了些什么‘咨询公司’。”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陆承安伸手替苏霓理了理滑落的外套,指腹擦过她后颈未干的汗:“需要我去和高院沟通吗?”
“先不急。”苏霓合上文件,目光扫过许文澜还亮着的监控屏,“让他们再蹦跶两天。等阳光采购倡议发出去,等赵小芸的记录仪攒够证据,等老百姓拿着‘便民服务自检卡’问得他们哑口无言……”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猎手般的锐度,“那时候再收网,才够响。”
深夜的声浪传媒大楼只剩顶层还亮着灯。
老张蹲在剪辑室门口,抽完最后半支烟,掐灭在窗台的搪瓷缸里。
缸底沉着几十截烟蒂,像沉在岁月里的旧胶片。
他推开门,剪辑台上堆着一摞“老张教室”学员的实践作业——那是他给新入行的摄像开的课,要求每人拍一段“被忽略的真实”。
最上面的作业是盒录像带,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菜市场的李奶奶”。
老张插进放像机,画面跳出来:菜市场角落,白发奶奶举着皱巴巴的拆迁协议,对着镜头说:“我就想问问,这补偿款到底啥时候能……”
他按下暂停键。
画面里奶奶的嘴张成半圆,像朵未开全的花。
老张摸出钢笔,在标签背面写:“声音要录清楚,别让菜市场的吆喝盖了真话。”写完又觉得不够,添了句:“镜头别晃,让看的人能看见她眼里的光。”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桌上的“便民服务自检卡”上。
老张拾起一张,指尖划过“需同步公示第三方评估意见”的字样,突然笑了——他想起今天在信访办门口,有个大爷举着这张卡,把工作人员问得直擦汗。
他把学员作业重新码齐,最上面压了张便签:“下节课讲‘如何让镜头成为老百姓的眼睛’。”然后关掉灯,拎起帆布包往外走。
路过走廊时,瞥见墙上挂着的“声浪传媒发展历程”照片——最边上那张,是三年前他举着摄像机,拍下苏霓第一次临危受命主持直播的画面。
照片里的苏霓穿着借来的红衬衫,眼睛亮得像星子。
老张摸了摸照片边缘,转身走进电梯。
电梯门闭合的瞬间,他听见顶楼办公室传来模糊的笑声——是苏霓和陆承安在核对明天的论坛流程。
电梯往下,老张的手无意识地摸着口袋里的学员作业。
那里有张皱巴巴的纸,是个小姑娘写的课后感想:“张老师说,好的摄像要让镜头有温度。我想,大概就是让每个说真话的人,都能被好好听见吧。”
他把纸抚平,叠成小方块收进胸口口袋。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一楼,老张推开玻璃门,晚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
他抬头望了眼顶层的灯光,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作业——明天上课,该和孩子们讲讲,怎么让镜头不仅有温度,还能成为一把刀,剖开所有遮遮掩掩的伪装。
剪辑室的台灯在深夜里晕出暖黄光晕,老张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指节沾着磁带特有的磁粉,正一帧帧拨弄学员们交来的实践作业。
最底下那盘贴着“县政研室”标签的录像带卡了壳,他用指甲轻轻刮了刮磁头,屏幕突然跳出晃动的画面——白墙蓝牌的会议室里,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攥着笔记本站起来,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根据《公众表达平台真实性识别指引》第七条……”
老张的手猛地一抖,录像带“咔”地卡在轮轴里。
他凑近屏幕,看着年轻人镜片后泛红的眼尾——这不是去年“老张教室”最沉默的学生周明远吗?
那孩子总坐在最后排,笔不离手却从不发言,笔记记得比教材还厚。
此刻他的声音带着破音:“本次民生项目讨论会,第三方评估报告未在会前三个工作日公示,违反……”
“小周坐下。”画外传来椅子拖动的刺耳声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拍了拍他肩膀,笑容在镜头里发虚,“流程问题散会后再和王科长沟通。”周明远的笔记本被人抽走,他张了张嘴,最终低头坐下时,老张看见他指节泛白,指腹全是钢笔压出的凹痕。
老张扯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他接起电话,那边传来周明远带着鼻音的“老师”,突然就红了眼眶:“他们说我故意挑刺,说年轻人要学会顾全大局……可那天会上说的拆迁补偿方案,和老百姓签的协议差了十万。”
“你记下的每个字,我都存了双份。”老张摸出裤袋里的老式录音笔,那是他跟了二十年的宝贝,“明天把会议记录电子版发我,我让声浪的法务看看。”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压抑的抽噎声,老张喉头一紧,又补了句:“记着,你镜头里的真话,比他们的‘大局’金贵。”
顶楼办公室的百叶窗拉了一半,苏霓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划出蓝光。
赵小芸抱着一摞印好的“权力体检表”冲进来,发梢还沾着印刷厂的油墨味:“姐!你看这日历设计,每月翻页都是不同条款,老百姓揣兜里就能查——”她抽出一张,“这个月重点是‘利益冲突声明’,用橘色标得可显眼了!”
苏霓接过样本,指尖划过“决策前是否公示利益冲突声明”“异议反馈是否超过七十二小时未回应”十五个核查项,唇角微扬:“首批一万份通过退休干部协会、教师工会投下去,要让每个拿这个的人都觉得——这不是声浪的表,是他们自己的刀。”
三天后,赵小芸举着手机冲进办公室时,屏幕亮着未接来电提醒:“区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打了五通!说他们想调阅近三年采购合同,问合不合法!”苏霓接过手机回拨,听筒里传来略带颤抖的男声:“我们科老陈头拿这表问了三回,说‘不公示就是心虚’……苏女士,您这表到底能不能当依据?”
“能。”苏霓翻出陆承安刚发来的《政务公开条例司法解释汇编》,“我让律师团队整理了相关法条,明天让人送过去。”挂了电话,她望向窗外逐渐亮起的晨光,把“权力体检表”样本压在镇纸下——这不是表格,是火种。
城郊植物园的凉亭飘着桂花香,高书记的保温杯搁在石桌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
“有人要给‘政通咨询’披试点外衣。”他推过来一份内部简报,“省级改革试点推荐名录,下个月公示。”
苏霓扫过“政通咨询”几个字,指尖在石桌上敲出轻响:“他们要合法外衣,我们就帮他们量体裁衣。”她从手包里抽出份文件,“前天陆律师刚做完‘政务服务第三方测评标准’,正好给试点单位做个‘健康检查’。”
高书记的目光扫过文件内页,突然笑了:“你这测评要真落地,怕是能扒了他们半层皮。”他端起保温杯抿了口茶,“明天我让秘书把测评标准转给改革办,就说‘基层群众自发建议’。”
返程车上,苏霓给许文澜发消息:“启动镜像投标。”手机很快震动,许文澜的回复带着敲击键盘的背景音:“空壳公司‘清源咨询’已注册,方案按您说的,价格是政通的三分之一,流程溯源二维码能查到每笔开支。”
“投标截止前两小时放出去。”苏霓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梧桐树,“要让他们连调整的时间都没有。”
深夜的声浪传媒数据中心,许文澜的指尖在键盘上翻飞。
监控屏上,“清源咨询”的投标文件正通过加密通道上传。
她调出“影子备份计划”的服务器状态,突然顿住——平时稳定在20%的cpU使用率,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18%、23%、30%……
她眯起眼睛,点击进入流量溯源界面。
来自境外的Ip地址像游鱼般闪过,在“清源咨询”的投标文件下载记录里留下一串乱码。
许文澜的手指悬在报警键上,又缓缓放下——她要看看,这些藏在暗处的鱼,到底想咬哪块饵。
窗外的月光漫进数据中心,照在许文澜发亮的眼底。
她合上笔记本时,服务器的提示音轻响,异常峰值仍在持续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