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全新的东西,已经随着这第一声讲述,悄然诞生。
不过短短一个月,《听见昨天》的收听率就如同一颗被引爆的深水炸弹,掀起的波澜席卷了整座城市,从出租车司机的车载广播,到大学宿舍深夜亮着的手机屏幕,许文澜那平静克制,却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的声音,成为了新的城市背景音。
收听数据一路狂飙,悍然冲进全市前三,将一众老牌娱乐节目远远甩在身后。
真正的引爆点,是许文澜首次在节目中,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提及“一位曾在体制内迷失方向的女性”。
她没有使用任何戏剧化的修辞,只是平静地叙述那个女人如何用层层叠叠的权力红章,去掩盖内心深不见底的孤独;如何用拒人千里的冷漠,去对抗记忆里无法愈合的伤害。
那期节目,像一根无形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无数听众心中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
节目播出后,电台的热线电话几乎被打爆。
许多听众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听出了她的哽咽,就在那句‘她以为高墙可以保护她’之后,我听见了。”
这份不加掩饰的情感共鸣,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苏霓脑中一扇全新的大门。
赵小芸在一次午餐时,压低声音神秘地告诉苏霓:“霓姐,录音棚的老张说,许老师现在每次录完节目,都不会马上离开。她总是一个人在控制室里坐很久,戴着耳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好像在等什么人的回应。”
苏霓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许文澜抛出的不仅是一个故事,更是一个求救信号。
而她,必须接住。
“趁势而上。”苏霓在团队晨会上,只说了这四个字,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一个名为“声浪·城市记忆巡回展”的庞大计划,在她的推动下,以惊人的速度落地。
她将《回来的人》中那些布满尘埃的黑白影像,《被遗忘的名字》里那些字迹晕开的泛黄书信,以及《听见昨天》里那些浓缩了悲欢的录音片段,全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打造成一座可以流动的微型展馆。
展馆的设计极具巧思,苏霓特地开辟了一面“匿名倾诉墙”,墙上挂着无数支笔和便签纸,鼓励每一个参观者,将自己深埋心底、无处诉说的尘封往事,写下来,留在这里。
“声音会被遗忘,但文字可以永存。”她对团队说,“我们要让这座城市,学会倾听自己。”
巡回展的首站,被苏霓选在了早已被夷为平地的老礼堂原址。
这里曾是无数人青春记忆的起点,也是无数人命运交错的舞台。
开幕当天,天空下着细雨,但前来的人群却络绎不绝。
杨老太太在几个中年人的搀扶下,也来到了现场。
她们是一群当年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如今都已两鬓斑白。
她们在一张福利院的集体合影展板前停下了脚步,驻足良久。
照片下方,用小字标注着每一个孩子的名字。
其中一个妇人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过一个模糊的笑脸,喉咙里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呼唤:“小雨……是你吗?你还好吗?”
一声轻唤,仿佛跨越了四十年的光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雨点敲打在展馆顶棚的滴答声,和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
展览的社会效应,如滚雪球般越放越大。
第三天,一位白发苍苍的退休教师主动联系了苏霓的团队。
她带来了一份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的手抄本——《知青子女联络簿》。
本子里,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当年她所在农场两百多名返城知青留下的子女信息。
苏霓如获至宝,当即组织所有志愿者,连夜进行信息比对与核实。
经过七十二小时不眠不休的奋战,他们最终确认,名册上的两百余人中,尚有六十七人健在,并且大部分都留在了这座城市。
这个发现,让整个事件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陆承安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介入。
他不再仅仅是以一个支持者的身份,而是以法律专业人士的身份,迅速协调了市公证处,开辟绿色通道,为那些失散多年的家庭免费办理亲缘关系公证。
紧接着,一份由他亲自起草的《关于历史遗留问题引发的民事困境及其司法救济路径建议案》,被摆在了市人大立法研讨会议的桌上。
在一次仅有少数人参加的内部会议上,陆承安的发言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在与会者的心上:“各位,我们不能一边站在聚光灯下赞美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一边假装看不见那些被时代洪流碾过的代价。赞美与遗忘,不应该同时发生。”
巡回展闭幕式,被安排在市文化中心的主会场。
许文澜受邀出席,这是她离开体制后,第一次以个人身份,站在如此公开的场合。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长裙,没有刻意的妆容,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上。
台下,是数百张陌生的面孔,他们是她的听众,是那些在深夜里与她声音共鸣的人。
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缓缓握住话筒,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第一排苏霓的身上。
“很多人通过电台热线问我,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现在才愿意说话?”她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依旧是那份熟悉的平静,却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只有牢牢掌握话语权,把所有不想被触碰的过去都锁起来,才算是安全。”她顿了顿,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微笑,“但现在,苏霓和你们,让我明白了另一件事。”
“真正的安全,不是让别人闭嘴。而是在你说出来之后,发现这世上,仍有人愿意倾听。”
话音落下的瞬间,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经久不息。
角落里,扛着摄像机的老张悄悄切换了镜头,将长焦对准了台下。
取景框里,苏霓正微笑地凝望着台上的许文澜,那眼神,温柔而明亮,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老张按下了快门,将这一瞬,定格为永恒。
活动结束后的深夜,喧嚣散尽,苏霓的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您好,是苏霓同志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而客气,“我是省委办公厅的陈秘书。”
苏霓的心跳漏了一拍。
“领导看到了你们巡回展的相关报道,很受触动。”陈秘书的语气带着一丝赞许,“他希望你们能尽快筹备一场以‘改革与个体’为主题的内部座谈会,并希望能邀请许文澜同志,作为特别嘉宾,分享她的经历和思考。”
挂掉电话,苏霓在原地站了很久。
她转身,看向办公桌上那支定制的麦克风。
黑色的金属外壳上,镌刻着一个古朴的“言”字徽章。
那是她当初说服许文澜加入时,送给她的礼物。
此刻,这支麦克风并不像新品那样光洁,外壳上已经留下了一些细微的使用划痕。
苏霓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冰冷的金属,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有些武器,一旦交出去,就再也无法收回了。
几天后,《听见昨天》节目组正式搬进了文化园内全新的办公室。
光洁的玻璃门上,除了节目名称,还多了一行烫金小字:“声浪记忆库·口述史采集中心”。
许文澜坐在了比原来宽敞数倍的调音台前,熟练地戴上耳机。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导播在玻璃窗外打出提示手势。
她深吸一口气,推上了面前的推子,用她独有的声线,说出了那句熟悉的开场白:“欢迎收听《听见昨天》,我是许文澜。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位不愿具名的听众。她在信的结尾说——‘谢谢你,让我重新做人。’”
录音结束,她摘下耳机,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控制室里久坐。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晨曦正为远处的文化园二期工地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吊臂缓缓升起,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她凝望着那片象征着未来的工地,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苏霓,这局棋,你赢了。”
随即,她又补充了一句。
“但我,也终于走出了困住我的那一步。”
她的目光越过那片繁忙的工地,投向了更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轮廓。
城市正在醒来,但她内心那个喧嚣了几十年的部分,却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
一种全新的、辽阔而陌生的静谧感,包裹了她。
那不是压抑的死寂,而是一个故事被完整讲述之后的回响。
而在这片静谧之中,一个崭新的问题,开始悄然浮现。
那个问题与麦克风无关,与收听率无关,与任何人的期待都无关。
那是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