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陈年琥珀,将每一粒尘埃都封存在压抑的静默中。
胡志强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隐在办公桌后的阴影里,镜片反射着窗外惨白的光,看不清眼神。
他以为苏霓是来求情的,是来哭诉的,甚至是来质问的。
这是他处理过无数次的剧本,每一个不甘心的年轻人,最终都会在这间办公室里,被现实磨平棱角。
然而,苏霓没有。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办公桌,而是径直走到他对面,将一份薄薄的文件轻轻放在桌沿,动作平稳得像是在摆放一件艺术品。
“胡科长,这是我的提案。”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激起无形的涟漪。
胡志强眼皮一抬,目光落在文件封面上那行刺眼的黑体字上——《关于优化青年主持人晋升通道的提案》。
他没有去拿,只是用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苏霓仿佛没有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自顾自地解释:“现行的转正制度,过于依赖论资排辈和编制名额,对有特殊贡献、能引发巨大社会反响的非编制人员缺乏一个快速上升的通道。这不仅会挫伤一线人员的积极性,更可能让电视台错失真正能引领时代潮流的人才。”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逻辑链条完整得像一份无可挑剔的法律文书。
“我建议,在现有制度之外,设立‘特别贡献评议机制’。当非编制人员主导的节目或个人临场表现,获得省部级以上表彰,或在全网形成现象级正面舆论,产生重大社会效益时,可由本人提交申请,绕过常规年限,直接进入转正资格的最终评议。”
胡志强终于停止了敲击,他缓缓拿起那份提案,一页一页翻看着。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他看得极慢,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这份提案,哪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手笔?
它逻辑严密,引经据典,甚至连可能遇到的阻力和应对方案都一一列出。
这根本不是一份请求,而是一份改革檄文。
“既然我走的是例外,”苏霓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就让它变成先-例。”
这一刻,胡志强终于明白了。
苏霓今天来,不是为了她一个人的转正。
她是要用自己的胜利,为后来者砸开一扇门。
她要的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规则。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霓以为他会把文件扔进碎纸机。
窗外的广播里,正播放着转正仪式上激昂的音乐和新晋员工代表的发言,那些声音飘进这间压抑的办公室,显得格外讽刺。
终于,胡志强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苏霓一眼。
这个年轻的女人,她的野心和格局,远远超出了这座电视台的围墙。
他慢慢拧开笔帽,在提案的末尾,签下了三个字:拟同意。
当苏霓走出人事科时,外面的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张卫东像一头焦急的豹子,在走廊尽头来回踱步,看到她出来,立刻冲了过来,脸上是狂喜和不解交织的复杂神情。
“小苏!你跑哪去了!天大的好消息!”他压低声音,但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台里刚刚开会决定,恢复《时代声音》的独立栏目建制,由你全权负责组建团队!还批了专项预算!你现在是咱们台最年轻的制片人了!”
这消息在苏霓的预料之中,却依然让她心头一热。
但张卫东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真正感到了意外。
“还有,江曼……她申请调去文化频道了,说是想静下心来,负责一档戏曲专栏。”张卫东的语气有些唏嘘,“这等于彻底退出了竞争。有人说她其实是递了辞职信,被领导按下了,谁知道呢。”
苏霓沉默片刻,望着远处人声鼎沸的庆祝现场,只淡淡说了一句:“她不是输给我,是输给了这个时代。”
一个只懂得仰望权威、复述陈词的喉舌,注定要被一个倾听大众、传递真实声音的时代所抛弃。
傍晚,郑书记的秘书打来电话,说书记想在临行前见她一面。
还是那间简朴的办公室,只是多了几个打包好的纸箱。
郑书记的气色很好,丝毫没有即将离任的落寞。
他亲自给苏霓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小苏,你做的《街巷烟火》,我一集不落地看了。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一个主持人的范畴。”
他的目光锐利而温和,仿佛能洞穿人心。
“省里正在筹备一个‘民生影像工程’的试点项目,打算用两年时间,系统性地记录和推动全省的民生改善。我向上面推荐了你,希望你能作为项目发起人,牵头这个工程。”
苏霓的心脏猛地一跳。
郑书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便条,递了过来。
“这是主管这项工作的副省长的私人电话。别怕麻烦他,他和我一样,都相信一件事——真正为人民做事的人,就应该有直通上层的声音。”
苏霓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条,指尖竟有些微颤。
这串数字,重若千钧。
这不是一次提拔,这是跨越了无数层级的直接授权!
当晚,“声浪传媒”的临时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苏霓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大字——平民纪实联盟。
“从今天起,《改革先锋录》不再是我们闭门造车的产物。”她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带着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我们要以此为基础,整合全城的创客资源、自媒体人,甚至是每一个有表达欲的普通市民,打造一个‘平民纪实联盟’!”
她顿了顿,环视着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
“以后,我们的每一期节目,都将邀请一名故事相关的普通市民,担任联合策划。他们将全程参与选题、拍摄和后期制作。我们要做的,不是替他们说话,”苏霓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是教会他们,如何自己发声。”
会议结束时,已是深夜。
陆承安没有走,他叫住苏霓,递上一份全新的文件。
“看看这个。”
苏霓疑惑地接过,封面上写着:《声浪传媒与江城电视台内容合作框架协议》。
她翻开第一页,瞳孔骤然收缩。
协议的核心条款,颠覆了电视台现有的一切合作模式——“双品牌共署”,意味着“声浪传媒”的名字将和电视台的台标并列出现;“收益按比例分成”,彻底打破了电视台买断版权的惯例;最关键的是,“版权归属创作方”,这等于承认了苏霓团队的独立知识产权!
“以后,你不再是那个租用舞台表演的人了,”陆承安看着她,眼底的星光比窗外的夜色更亮,“你是舞台的设计者。”
苏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连日来的锋芒和锐气,在这一刻悄然褪去,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柔软的笑意,像冰雪初融。
她扬了扬手里的协议,轻声问:“那你说,这舞台的围墙,我们该怎么砌?门,又该开多大?”
这是一个属于战略家和同盟者之间的默契。
午夜,苏霓独自一人登上了广电大楼的天台。
晚风猎猎,吹得她衣角翻飞,像一面无声招展的旗。
她俯瞰着整座沉睡的城市,目光所及之处,那片因《街巷烟火》播出后自发形成的夜市摊点,灯火汇聚如星河,璀璨而温暖。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承安发来的消息:“明天我去工商局,帮你把‘声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名字注册下来。”
她仰头望向深邃的夜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值班员带着敬意的大喊声:“苏老师!郑书记办公室刚转来的话到了——‘人民记得的好节目,历史就不会忘记做节目的人!’”
苏霓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她的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一夜,不是荣耀的终点。
恰恰相反,它是一切真正的开始。
尘埃落定,苏霓的名字被正式录入江城电视台的编制人员名册。
那张象征着体制内身份的蓝色工作证,安静地躺在她的抽屉里。
然而,这份迟来的平静,却像极了风暴来临前的诡异安宁。
在那些她刚刚踏入的、深邃而复杂的权力走廊深处,一场以她为中心的新风暴,正悄然酝酿。